酒过三巡,顾图离席去放水,回来经过一片凄清的小池塘。塘上的荷叶都枯败尽了,松柏森森的影被隔墙的笙歌筛过,投落在他脸上。
他有些不想回去。
然而这也没有办法。自己的一切都是江夏王给的,早已被打上了江夏王党羽的烙印;更何况,他还有……他还有那么多、那么脏的痴心妄想。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就在此时,池塘外的树林阴影里传来几声斥骂,伴随凌厉抽过空气的鞭打声,俄而,又响起一阵叫好的哄笑。
顾图不明所以地朝那树林走去,却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贵族男女,个个绮罗生香,欢笑不禁。见了他来,面色有些微妙,但还是让开了道——
最里边却是两个身着鲜艳胡服的杂耍少年,各骑在一名胡奴的脖子上,一手握着长鞭,挥鞭往后痛打胡奴的背脊臀部,逼迫胡奴往外爬行,到胡奴将将要爬到圈子边沿时又突然将另一只手抓握的缰绳一个猛拉,仿佛勒马一般,那缰绳套在胡奴的嘴上,便拉扯得胡奴呜咽着,涎液与鲜血一同流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几个女眷甚至笑得俯伏在男人的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两名胡奴生得高鼻深目,头发也短而卷曲,或许是来自西域。身材肥大臃肿,但眼睛却小,血与泪中仓皇四顾,忽然就看见了顾图。
顾图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立刻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后退。
那胡奴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莫非不是一样的人?何以你却能高高在上,与他们一同作其乐融融的看客,我却要为人奴役,供你的欢笑?
旁边的贵人们起初或许还有些忌惮顾图,但见顾图不作声,也就索性将他当作自己的同类,更放肆地议论起来。有人说:“让马儿转个圈儿来!”那两名少年便叫声好,将缰绳往侧旁拉动,胡奴只能哀哀地仰起脖子,当真在原地转起了圈。
“行了行了。”顾图突然开了口,上前几步,“这把戏看来无甚乐趣,各位不如到前头继续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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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停下了动作看向贵人们,而贵人们一时都尴尬地沉默住。
半晌,却是方才与他敬酒的尚书令桓澄站了出来,笑道:“顾将军何必扰人雅兴,来来,我陪您去吃酒,吃酒!”
顾图却不动了,就站在众人中央,两名胡奴的身前,“既收他们为奴婢,便要保他们无虞,如此玩乐下去,末将只怕要闹出人命,江夏王脸上也不好看。”
这话说得生硬了,甚且抬出了江夏王,顿时便有细细的议论声响起,只听不清楚内容。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让殿下为难呢!”桓澄搓了搓手,安抚地道,“这在京中是有些年头的把戏了,小孩体轻,胡奴又笨重,这怎么也骑不坏的嘛!”
旁边有人道:“桓令何必说那么多,顾将军一向清高,哪里知道京中有什么把戏。”
顾图望过去,发话的人乃是右丞相郑博府上的长史薛林,郑博是个老好人,在朝中不偏不党,但这位薛长史却是江夏王一手提拔上来,这些年出力甚多。此时薛林却也正嘲讽地看着他,一边道:“顾将军是新晋的红人,自然要树立他的主张。”
顾图顿了顿,“末将只是想,此地本来清净,不必……不必弄得血肉模糊的。末将在战场上看得太多,对这种生杀游戏,确实已失了兴趣。”
“听闻顾将军过去最擅养马。”忽而一人插嘴进来,“或许是见了这种大马,便耐不住要护犊子呢!”
这话惹得周遭又是一阵低抑的笑。
这种侮辱轻贱的滋味,当真已很久、很久不曾侵扰过顾图了,以至于此刻品到,他还怔了一怔。
他的手按上了剑柄,“这位大人——”
忽然有人温和地拂开了他青筋毕露的手,站到了他的身前。那人衣袂飘飘,竟是李行舟。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李行舟笑道,“殿下快要走了,你们也不去送一送?”
众人终于各个摇着头、醉醺醺地散去。那两个杂耍少年立刻从胡奴身上跳下来,解了他们的束缚,又给他们细细擦拭嘴上身上的伤。
顾图走上前,拿自己携带的帕子递给他们。少年却不接,连那两名胡奴也躲闪着他的目光。
李行舟负手在后,静静看着,道:“你们不是一样的人,将军滥施好心,于他们未必是好事。”
顾图攥着巾帕的手渐渐握紧了,最后,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