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钟清衡的眼神中充满自傲与高高在上的睥睨,而今在殿试上的钟清衡,眼神沉稳内敛更多一份虚怀若谷的开阔。
这一次殿试的策题是楚岳峙所出,司渊渟并未插手。
策题所考乃是唐虞成周的官制、周礼以及秦汉唐宋的法度纲纪沿革和道德同风俗:“帝王之治天下,必有要道。夫何与我共理者不明朕心,诞谩成习,旷官不惭而越局以逞,浮靡相尚而利口惟贤。求其循理奉法忧国如家者,曾几何人?嗟乎!文盛则质衰,言华则行薄自古记之矣。故上下以空文相加遗,而苟且塞责,敷同罔功。巡行遣矣而吏习尚偷,教化宣矣,而士风尚诡。赈恤颁矣,而民困未苏;戎兵诘矣,而挞伐未张;虑谳详矣,而免滞犹多;工费厘矣,而虚詈犹故。束旧章而不守,悬新诏而不遵。求治弥劳,取效弥远,诚不足恃,法不能维,意者朕不敏不明无能风之欤?今天下之广,生齿之繁,彼疆此域之限隔,服食趋向之异宜,道德何由而一风俗?何由而同?子诸生于经、史、时务讲之熟矣,凡有裨于治道,其详陈之毋隐。朕将亲览焉。”
参与殿试总共两百一十三人,所有进士的答卷皆千字以上,在看完所有答卷后,楚岳峙在钟清衡的答卷上写下了“第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
楚岳峙所出的策题,看似言及许多,但实际上最核心的点在开头已经点出,那便是帝王治天下之道,楚岳峙想要知道的便是这些经历过官学改制之后的第一批新进士,这几年都学到了,思想又打开了多少。
钟清衡的答卷答得最为全面,他首先提到礼作为教化民众的基础,制定的是民众的行为准则,法是约束民众的武器,先有礼,人不遵,才有法;然无论是礼还是法,实则皆是治理国家的工具与手段,故而选贤任能,让能者来完善礼法,并按照皇帝的要求执行礼法极为重要。正因此,选拔以及考核官员才显得尤为重要。
另,礼法的制定也应广泛听取建议,不断完善修正,但也不能频繁变更,否则官员及百姓都将无所适从。而如若要广纳百言,便应广开言路,即应当开放百姓的言论自由,但也不能让哗众取宠的羞耻言论招摇过市,同时官员虽有固定考课,为避免地方官吏苟且偷安,也应该广泛听取百姓意见。
在以上几点之后,又谈及了道德水平与社会风气的关联,并以此推出提高百姓的文化水平才能维护好的社会风气,也更进一步谈及礼乐为致治之道,仁义为政治之本,礼法连用虽无改于礼之义,但礼却是为制度、规范、秩序、法式。
礼法从夏商周三代时期以礼为法,再至秦时期,法出于礼而独立,以致儒、法对立,之后再到汉以后,儒、法再度合流,以礼入法,足可见礼与法将随朝代而产生变化,绝非从一而终,若要有好的礼法,最根本的一点便是以民为本。
此外,地方上的穷苦百姓,十室九空,他们贫困不堪却投告无门,究其原因便是地方上仍有贪官污吏,需得严惩;不仅如此,还要让百姓的积冤得到伸张,审定判案就该把案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公开示众,而非掩盖黑暗甚至以权势欺压以及愚弄百姓。
这一份两千余字的答卷,可以说是字句都答在了楚岳峙最满意的点上,楚岳峙看完后还把这答卷给了司渊渟看,表示若非自己在场并监考,他是真不敢相信这份答卷竟是钟清衡写出来的。
这世间也许的确有天生心存恶念的小人,但也有些本性纯良之人在经历人世敲打历练后,能幡然醒悟明白这世间的丑恶并愿执笔为剑冲破黑暗。
治国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而非满足上位者的私欲,更非让上位者狭隘的思想去禁锢百姓,所以才要集思广益,采纳切实可行的治国良思良策,定纲立纪颁布法规法令,让各级官吏有法可依有所遵循,凡为官不正者当以严惩,百姓无冤才能生出吉祥之道,百姓敬爱君主相信朝廷下派的命官,自会知法守法依法办事;一来一往,如此才能成就太平安稳,君爱民,民忠君敬君崇君。
而礼法,无论是法家坚持的法制,还是儒家多年来传承的仁义礼智信,事实上只要是有利于维护社会秩序,就应当取精华去糟粕加以致用。
钟清衡取得一甲状元之名,被授予翰林院修撰,官从六品,主要职责为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根据吏部此前的官员考课规定,以钟清衡为首的这批进士,都将在三年后进行考核,合格之后再行分配。
于是宴清八年,钟清衡在通过官员考课后被授为侍读学士,职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以考议制度,详正文字,备皇帝顾问。凡大政事、大典礼、集诸臣会议,则与诸司参决可否。
万寿节是皇帝的诞辰,取万寿无疆之意。
只是楚岳峙对于自己四十岁的诞辰并不太有兴致,在三月殿试之后便下旨万寿一切从简。
宫里举办万寿宴,菜肴共四十一道,照例也安排了歌舞表演,但在宴上楚岳峙看都没有看底下歌舞,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在他身边的司竹溪:“拾喜,你这个皇后做几年了?”
“陛下,如今是宴清八年,臣妾自然也已做了八年的皇后。”司竹溪总归是顾忌还在宴上,对楚岳峙的称呼以及自称都很是谨慎。
“八年了……”楚岳峙转动手里那金黄色的酒杯,若有所思道:“朕都耽搁你八年了。”
司竹溪微愣,没想到楚岳峙会说出这话,于是说道:“陛下,你若是醉了,就让臣妾陪你回寝宫吧?”
楚岳峙只是摇头,他看着手中酒杯里清澈的酒水,静默须臾,又再仰首饮尽。
这万寿宴在开始的时候就有一众朝臣献礼,司竹溪作为皇后自然也献礼了,这些年他坚决不选秀,后宫只有司竹溪一个皇后,极早便言身为天子应为万民表率,他与司竹溪伉俪情深,绝不会再于后宫多增哪怕一人。
他不选秀,也就杜绝了那些想通过女儿成为外戚进而成为权臣的朝臣的小心思,皇室与世家联姻虽能建立实际利益,然而终归是双刃剑,一旦控制不好只会被掌握权力的外戚重臣挟制,前朝历史多有教训,他也不愿去踩这个坑。
他本来就要控制宗室亲贵和门阀士族,又怎会再给他们后宫选秀这个绝佳的上位机会?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再者,这后宫,说是只有司竹溪一个皇后,可守在宫里的人谁不知道,与他这个皇帝真正一处的始终都是内阁首辅司渊渟。他的后宫,也就只容得下司渊渟与司竹溪,再多一人他都嫌碍眼,更是为自己平添麻烦,于他而言只怕是百害而无一利。
八年,司竹溪贤德之名也积累得足够高了,之前也曾安排过一出司竹溪在千秋宴上劝他选秀被他断然回绝的好戏,以此绝了众人谣传乃司竹溪善妒失德才不让他扩充后宫的恶名。
他其实极为厌恶那些世家朝臣拼命想要往他后宫塞人的做派,一个个引经据典地辩称皇帝该为皇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还说什么如此才能保大蘅国安稳不倒。
一年一年不厌其烦地上奏本,后来他终于恼了,直接在早朝上发作,质问他们是不是想让他生十个八个,好等皇子长大了他们就可以站队开始帝位党派之争,最好再送他一个被自己儿子篡位弑杀的结局才能让他们这些朝臣满意?
这些朝臣,不好好想想如何为大蘅国带来繁荣昌盛,如何给百姓更好的生活,却成天就会卖女求荣,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权欲争斗下的牺牲品。进入后宫的女人,有几个有好下场?争斗一生,死生都是为了家族门楣,即便不得宠,只要有了一个位份,便能一辈子死守在宫里,可这样任人摆布被当成棋子完全没有自我的人生是何其可悲。他们自己心中没有亲情,还要将他也拖下水当一个寡情薄意的凉薄之帝,若真如了他们所愿,大蘅国才真的会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