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板一眼地说完这句话后,连椭圆身体上闪烁的彩光也一并暗下去了,似乎进入了休眠状态。
李雅怡懵了,她左看右看,没发现这个机器人身上有任何能手动输入密码的地方:“这不是已经能正常对话了吗?怎么还要密码?”
旁边的摄像大哥清清嗓子,忍不住开口试了一个经典声控密码:“芝麻开门?”
李雅怡:……
还好这个机器人一动不动,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她为什么要说“还好”?
在两人投来的茫然目光里,省状元总算主动了一次:“密码是它的名字,准确报出密码后才能进入无限制的自由互动模式,现在只是待机模式。”
李雅怡简直有点感动地听他说完了这个长长的句子。
她迫不及待想跟这个构思特殊的机器人进行互动:“那它叫什么名字?”
“抱歉,不能告诉你。”
李雅怡刚刚产生的感动在眨眼间被粉碎。
在她很想问原因又深知自己肯定问不出原因的惆怅神情里,裴清沅解释道:“这是一款一对一的智能交流型机器人,在拥有者为ai设定名字后,程序会自动激活这两种模式,以名字作为密码来实现一对一的设计理念,所以我不能擅自告诉你拥有者为它起的名字。”
李雅怡没反应过来:“难道你不是它的拥有者吗?”
“不是。”裴清沅说,“我把它送给朋友了。”
“你还给自己制造了另外的机器人吗?”
“没有,它是唯一一个。”
休息时间结束,李雅怡盯着自己在笔记本上重重圈出的“朋友”两个字,斗志昂扬地继续这次采访。
一个没有经历过系统性专业教学的高中生,能独立制造出这个相当精致的智能机器人,本就是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把这个亲手制造的机器人送给了朋友,至少是将很重要的命名权交给了别人。
从短暂的接触里,李雅怡已经勾勒出自己对这位新晋高考状元的初步印象:智商极高,天资卓越,但性格偏冷,对很多人和事都缺乏兴趣,十分符合常人认知里对天才的定义。
她判断这位朋友会是接近采访对象内心的一个切入点。
在接下来的采访过程中,李雅怡按照常规的提纲,询问一些关于学校、家庭、朋友的问题,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重点引向那位朋友。
即使以采访稿的篇幅长度,不太可能提及其他人,她依然想问。
这是出于她个人对眼前高中生的好奇心。
而且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模样奇特的小机器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又会跳什么样的舞。
带着满腔探究欲,李雅怡不断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尽管裴清沅话不多,但还是配合地回答了她每一个问题。
可李雅怡在收集到越来越多的回答后,心情也随之变得复杂难辨。
果然如她所料,只有在提及朋友的时候,裴清沅的回答会长一些。
虽然大多是一些类似“教会了我很多事”、“对我帮助很大”的模糊答案,没有透露任何与朋友身份有关的信息,但李雅怡听得出他话语里的认真。
她发现那对不在家的父母,在裴清沅的话语里也完全缺位。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玄关处并未摆着两双分别属于父亲和母亲的拖鞋,她和摄影同事穿的明显是为客人准备的新拖鞋。
在这场心情跌宕起伏的采访即将结束前,再次认真打量这间温馨客厅的李雅怡,看见那些随处可见的可爱装饰品时,心头已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采访中,她暗暗确认了裴清沅本人对这些物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可他却任由这些东西安静地待在四周。
会跳舞的糖豆机器人是他送给朋友的礼物。
那些与糖豆机器人风格相似的小玩意,会是朋友送给他的礼物吗?
谁是先伸出手的那个人?
身处在这个主人与陈设显得既矛盾又和谐的家里,浸没在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和碎片里,李雅怡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她理解中的答案。
在某个瞬间,她几乎抛开了记者的身份,仅仅以见证者的口吻,纯粹好奇地发问:“你喜欢朋友给机器人起的名字吗?”
“喜欢。”
这是表情一直疏离平静的状元,告诉她的第一个隐隐带着笑意的答案。
所以李雅怡在顷刻间便决定好了最后的提问。
“在你看来,这位朋友在你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或者说,这段友情对你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话音落地,李雅怡和摄像同事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骤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裴清沅仍然平静地直视着前方架起的摄像机,透明的镜头外,他看见无数金色的尘埃在屋内充盈的光线里起伏浮沉,看见渐渐流逝的过去与倏忽将至的未来。
这个问题让他想起故事开始的那一天。
裴清沅一直记得初见时季桐对他说的话。
——你生活在一本小说里,起初拥有不那么尽如人意的身世遭遇,但在我的帮助下,你将会改变命运,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
他生活在一本小说里,拥有既定的命运轨迹,这本该是一件恐怖的事。
可是开始时他庆幸于那个小小身影的突然出现,忘了要恐惧,到后来,点点滴滴的相处碎片逐渐填满空洞苍白的生活,再也分不清小说与现实的界线。
于是裴清沅接受了所有季桐告诉他的事,也接受了所有已到来和将到来的命运。
他喜欢生命里这些真实又生动的日子。
与其他人唯一的不同大概在于,作为小说里承载了逆袭宿命的角色,他注定要被看见,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
他不是一个喜欢被陌生人注视和揣摩的人。
但裴清沅想,这或许就是天降好运将他带离泥潭的代价。
他同样接受了这一点。
至少他有自由的思维,可以主动选择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姿态被看见。
所以裴清沅选择这一刻。
采访将要结束,接下来,一切都会流向不确定的未知,他能猜到人们会被什么样的事物吸引,但永远猜不中他们投来的视线里会染上什么样的情绪与色彩。
他不想去猜测旁人会如何看待自己,也不太在乎可能由此而生的种种纷扰。
他只是在用自己习惯的方式回答每个问题,诚实地呈现着此刻真实的自己与周遭的一切。
那是一个遇见季桐后才慢慢成型的家。
和一个从那以后才开始存在的裴清沅。
在这阵显得有些漫长的寂静中,李雅怡没有了采访最开始时从期待到不知所措的微妙情绪,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她想,这大概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与那位朋友的来往,对始终独自坐在这里少言寡语的采访对象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宽敞的阳台将日光都拢进室内,客厅到处都漫着光,等得有些出神的李雅怡看见手中的圆珠笔在笔记本纸页上映出一道斜斜的影,光影错落闪耀,她又看见堆着毛茸茸玩偶的柔软沙发里有一只小小的黑白陶瓷猫,被照得很亮。
她看见那抹明亮的黑白落进采访对象的眼睛里,于是他不再看镜头,垂下眸子,睫毛颤动,似乎小心地锁住了一个旁人永远无法窥见的秘密。
等待许久的答案响起时仍带着熟悉的冷淡,可恍惚间,李雅怡却仿佛从这道声音里听出了无数潜藏翻涌的情绪。
“那是我生命里最幸运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