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
和花香,熏得方鸿渐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
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沈太太生得怪样,打扮得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
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
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说话常有“tiens!”“o,!”那些
法文慨叹,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
。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沈先生下唇肥
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讲他怎样向法
国人作战事宣传,怎样博得不少人对中国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后,他们都说中
国完了。我对他们说:‘欧洲大战的时候,你们政府不是也迁都离开巴黎么?可
是你们是最后的胜利者。’他没有话讲,唉,他们没有话讲。”鸿渐想政府可以
迁都,自己倒不能换座位。
赵辛楣专家审定似的说:“回答得好!你为什么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沪报》上发表的外国通讯里,就把我这一段话记载进去,赵先生
没看见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问。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个挥手姿势,娇笑道:“提我那东西干吗?有谁会注
意到!”
辛楣忙说:“看见,看见!佩服得很。想起来了,通讯里是有迁都那一段话
——”
鸿渐道:“我倒没有看见,叫什么题目?”
辛楣说:“你们这些哲学家研究超时间的问题,当然不看报的。题目是——
咦,就在口边,怎么一时想不起?”他根本没看那篇通讯,不过他不愿放弃这个
扫鸿渐面子的机会。
苏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时候也许还逃躲在乡下,报都看不见呢。鸿
渐,是不是?题目很容易记的:《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前面还有大字标题
,好像是:《亚洲碧血中之欧洲青岛》,沈太太,我没记错罢?”
辛楣拍大腿道:“对,对,对!《给祖国姊妹们的几封信》,《亚洲碧血中
之欧洲青岛》,题目美丽极了!文纨,你记性真好!”
沈太太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都亏你记得。无怪认识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苏小姐道:“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对鸿渐道:“那是沈太太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是‘祖国的兄弟们’
,没注意到,可以原谅。”沈太太年龄不小,她这信又不是写给“祖国的外甥女
、侄女、侄孙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给它攀上姊妹。
辛楣为补救那时候的健忘,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妇女刊
物,请她帮忙。沈氏夫妇跟辛楣愈亲热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开,苏
小姐请大家进去用点心,鸿渐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着唐小姐坐
了,沈太太跟赵辛楣谈得拆不开;辛楣在伤风,鼻子塞着,所以敢接近沈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