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记得你那天是什么样子,没有留下印象,不过那个日子当然记得的。
这是不是所谓‘缘分’,两个陌生人偶然见面,慢慢地要好?”鸿渐发议论道:
“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道他们的来头,为什么不
先不后也乘这条船,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
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的理由。
这好像开无线电。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听见东一个电台半句京戏,西一个电台
半句报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半句昆曲啦,鸡零狗碎,凑在一起,莫名其
妙。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在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有上文下文并非胡闹。
你只要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相知不深
的陌生人——”柔嘉打个面积一寸见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鸿渐恨旁人听自己
说话的时候打呵欠,一年来在课堂上变相催眠的经验更增加了他的恨,他立刻闭
嘴。柔嘉道歉道:“我累了,你讲下去呢。”鸿渐道:“累了快去睡,我不讲了
。”柔嘉怨道:“好好的讲咱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扯到全船的人,整个人类
?”鸿渐恨恨道:“跟你们女人讲话只有讲你们自己,此外什么都不懂!你先去
睡罢,我还要坐一会呢。”柔嘉佯佯不睬地走了。鸿渐抽了一支烟,气平下来,
开始自觉可笑。那一段议论真像在台上的演讲;教书不到一年,这习惯倒养成了
,以后要留心矫正自己,怪不得陆子潇做了许多年的教授,求婚也像考试学生了
。不过,柔嘉也太任性。她常怪自己对别人有讲有说,回来对她倒没有话讲,今
天跟她长篇大章的谈论,她又打呵欠,自己家信里还赞美她如何柔顺呢!
鸿渐这两天近乡情怯,心事重重。他觉得回家并不像理想那样的简单。远别
虽非等于暂死,至少变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这
次带了柔嘉回去,更要费好多时候来和家里适应。他想得心烦,怕去睡觉——睡
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
身分躲得影子都不见。与其热枕头上翻来覆去,还是甲板上坐坐罢。柔嘉等丈夫
来讲和,等好半天他不来,也收拾起怨气睡了。
第九章
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辶+豚)翁看完
信,像母鸡下了蛋,叫得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以
懊恼。方老太太尤其怪儿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
(辶+豚)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
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
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么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
张!”□(辶+豚)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