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确实收到了谢钦的密折。
然苍老的昭帝端坐于大殿之上,对着一本摊开的密折,久久无言。
傍晚,空旷的殿中渐渐昏暗,老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点起几盏灯,便又退出去。
烛火昏黄,昭帝孤影茕茕,独坐至夜深。
老太监复又进来,请示:“陛下,夜深了,可要就寝?”
昭帝下垂的眼始终注视着御案上的密折,许久之后,才缓缓抬起手,摆了一下,示意他下去。
老太监无法,只得面色担忧地退出去。
待到大殿里又只剩下昭帝一人的影子映在龙椅上,昭帝才终于幽幽地叹出一口郁气。
若是派兵入岭南,平王的事儿恐怕便再也兜不住,甚至有可能激发平王铤而走险,父子情断……
即便知道,有些事情一定要尽早决断,方可减少损害,可帝王亦是人,无法轻易作出决断。
“咳、咳、咳……”
昭帝举起帕子,捂着嘴剧烈地咳了几声。
老太监端着一碗药进来,见昭帝咳嗽不止,连忙放下药碗,为他倒了一杯温水,随后忧心忡忡地劝道:“陛下,龙体为重……”
昭帝移开帕子,顺手合上密折,方才接过杯子,顺了顺气,便抬起手。
老太监连忙送上药碗。
昭帝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尽之时优柔也收起,道:“明日召谢卿觐见。”
“是,陛下。”
翌日,卯时一过,谢家主便候在太极殿外,等候陛下召见。
昭帝身体不佳,昨夜回寝宫后,辗转反侧,睡得极晚,今日却未晚起,只半刻便召他觐见。
谢家主踏进殿中,便躬身拜见。
老太监等侍从引谢家主入内后,则是纷纷退了出去。
“谢卿不必多礼,起来吧。”
昭帝今日气色更差,即便威严,掩不住气弱。
谢家主眼露担忧,问候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昭帝不置可否,直接拿起密折,示意右相接过去看。
谢家主恭敬地上前,接过密折,一打开便认出儿子谢钦的笔迹,待到一细看详情,惊怒交加,“这两族竟是犯下如此惨无人道之大罪!”
但岭南之事不同寻常,谢家主即便气怒,却并未直接进言“严惩”,只语带怒意责骂岭南二族几言之后,请示地问:“陛下欲如何处置岭南之事?”
昭帝久久无言。
谢家主也只能拿着密折,垂头而立。
“你不妨问朕,预备如何处置与岭南有勾结的平王。”昭帝目光扫过这偌大的、空旷的大殿,“朕既是帝王,亦是人父啊……”
谢家主默然。
“朕只得这三子,原也想效仿先帝……”
昭帝登基,乃是先皇亲自教养扶持,早早立下储君,顺理成章地登基,虽与异母兄弟们生疏至极,却也未曾发生皇室兄弟阋墙之事。
“可朕这三子,皆无帝王的心胸,成王有野心却不成器,定王沉得住气,然满心算计极易走偏,平王……”
平王如此行径,恐怕已有造反之心,更加肆无忌惮。
“朕能选谁?”
帝王说自己儿子的不好,已是不该听之言,臣子万不能附和,否则若是日后帝王忆起,心生不满,也是一桩罪。
但昭帝召见他,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必定不会只是想与人倾诉。
是以谢家主缄默片刻,并未就三王之事多言,只建议道:“陛下为大邺基业忧思,臣身为陛下臣子,理应为陛下分忧。”
“关于陛下所忧之事,臣有些浅见……”
昭帝道:“谢卿直言便是。”
谢家主避开三王,道:“陛下既是无法抉择,不若再看看皇孙,许是能决断。”
昭帝闻言,沉思。
但岭南之事,也必须要有所抉择,昭帝决定,先下密旨,悄悄调兵平岭南之事,趁此间隙,再考察一番,尽早决出储君之事。
当日,两封密旨出京,一封送至黔中节度使手中,一封送至南越给谢钦,教他们里应外合,便宜行事。
·
南越州,蝴蝶谷矿洞——
被拐来的人进入矿洞,在蝴蝶谷的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人,跟耕地的牛、拉磨的驴无甚差别。
矿洞里时刻有人看守,他们这些人,每日只有两个时辰左右的休息时间,其他时间几乎皆在不停地干活,只能从换班的看守们大致分辨出时辰。
他们吃得极差,每日只有两顿,干粮是粗粮,梆硬不说有时候还是坏的,粥就是浑浊的汤,几乎见不着米,时不时吃出些加菜都是常事。
每时每刻,都是身体和心灵的无尽煎熬。
有些人不甘,想要反抗,但蝴蝶谷对于调|教新来的劳力,已经极富经验,动辄便一顿打,且逮着一个闹得厉害的人,便往死里打,以此来杀鸡儆猴。
胆小的人,直接便吓得再也不赶有其他心思。
护卫们潜藏在众人之中,十分老实地干活,一丝一毫都不显眼,看守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刺头身上,慢慢便对他们这些“听话的”放下警惕。
而护卫们观察许久,随着新来的人越发老实,看守们会慢慢不再那么严防死守,不过还没完全放松,休息的时间,整个矿洞皆静悄悄的,只要发出些异常声音,都会引来看守得到一顿打。
因此也就只有吃饭的一点工夫,能够悄悄说些话。
他们先和刺头们暗地里联合,让刺头们像是被打服了,都消停下来,等到看守们更加放松警惕,护卫们便开始悄悄做一些小动作。
起初,两拨人比较容易区分,毕竟一群人已经瘦弱不堪,另一群人还算壮实,尤其是护卫们,即便涂黑了,看起来也颇强壮。
等到众人每日挖矿刨石头,全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护卫们学着其他矿工那般佝偻着背,便不再显眼。
他们没有急着靠近岩峡,慢慢试探看守们的警惕心,和拉拢来的矿工们,每顿饭轮换着,坐进早一批矿工之中,然后慢慢变成两个人,三个人……
直到这一日,几个护卫连同拉拢来的矿工们,将岩峡团团包围在中间。
一众人刻意制造出的大声吃饭的声音,呼噜呼噜的吃。
那些看守瞧见他们的动静,看了几眼,肆意嘲笑:“哈哈哈……吃得跟牲口似的。”
众人忍着被羞辱的怒火,继续弄出声音地吃,一个护卫在他们的掩护下,低声问:“岩峡,你可发现了什么?”
岩峡等了好些时日,时不时看着刺史夫人的护卫离他近些又远些,焦躁不已,此时终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个忍不住,直接崩出眼泪。
他端着碗,怕被发现,只能紧紧埋着头,眼泪滚落,漆黑的脸上出现两条极明显的泪痕。
连受过严格训练的护卫都受不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情绪崩溃,护卫倒也能够体谅,只是现下处境,没工夫安慰。
“时间紧,不是哭的时候,你若是有发现,赶紧说,我们便能避免些盲目查探的危险。”
岩峡极力控制着情绪,抹了一把脸,脸上便跟和了泥似的。
“我、我之前来,那些、那些看守故意折腾我,让我去抬、抬恭桶,我记住了去茅房的路。”岩峡越说越顺畅,给他详细描述了如何去茅房。
其中一个护卫一听茅房,眼睛便是一亮,他上一次潜进来,摸到了茅房,既然知道从矿洞到茅房的位置,他就能够找到出路。
“还有别的吗?”
岩峡道:“右边儿第三个的矿洞口,往南,继续向下,有地下水,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出口,但是那头有一座石桥。”
护卫一听,记住了方位,又看向他,眼神询问可还有别的消息。
岩峡攥紧破碗,颤着声音道:“之前有个病的快死的人,他们让我拖着人,扔进一个废弃的矿坑埋了,我看见有白骨,肯定不是一个人……”
他说着,眼神越发惊惧非常,似是回忆一下那画面都能吓跑胆一般。
护卫们心头皆是一凛,问他:“不能干活的人都会被扔到那里吗?”
“是……”
而岩峡也知道这些了,看守们又在催,众人便顺势散开,继续去干活。
护卫们悄悄一合计,一人帮一个护卫藏了一些干粮,做好准备,那个护卫便在吃饭时利用浑粥和干粮,作出急症的样子,口吐白沫,翻白眼倒在地上,身体诡异地扭曲抽搐。
他那样子极为吓人,一些不明所以地矿工立时便吓得四散开来,唯有他们的同伙,散开的时候还不远不近地在他身边。
看守走过来查看,见他踌躇完,便嘴歪眼斜地昏死过去,呼吸也几乎没了,骂了一声“晦气”,就近点了两个矿工,抬着他离开矿洞。
看守们不亲自抬人,但始终看着他们抬人,以防他们有任何意动。
那两个矿工装作怯懦地抬着人,一路来到岩峡所说的废弃矿坑,闻着腐臭味儿,怕直接扔摔伤人,就贴着坑边放下他。
“磨蹭什么?赶紧回去干活!”
看守在后头催促,两人迅速松了手,起身时透过火把光,隐约能够瞧见坑下似乎真的有白色的东西。
他们也不敢多看,心里稍稍同情了一下底下那位兄弟,赶忙跟着看守们离开。
而那个被选中的护卫,也不敢真滑到底下去,实际上手在同伙的掩护下,死死地把着边缘,等到他们一离开,便赶紧爬上来。
护卫省着干粮,在矿洞里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躲藏查探,也摸到了岩峡所说的石桥。
石桥上有人走动,确实极有可能连着另一个出口,护卫越过石桥,忍着饿,在附近蹲守了许久,摸清楚了他们来回走动的规律,趁着个间隙,终于摸索着找到了洞口。
他踏出洞口的一瞬间,即便遮住眼睛,眼睛也教光刺激的看不清东西,眼泪直流。
护卫也不敢耽搁,记住这个洞口,迅速离开,回去复命。
州城里,谢钦一面等着回复,一面继续推进他的政令。
尹明毓的蹴鞠赛也在有序的举办。
此时才进行了三场蹴鞠赛,但新宅里,小娘子们一合计,这三场蹴鞠赛结束,没有花钱不说,竟然还赚了一大笔。
而账本上统计出来的钱数和钱匣里的银钱,对于寻常只拿些月钱的小娘子们来说,实在不菲,一众小娘子们全都惊讶不已。
她们经了这些日子操办蹴鞠赛,处事全都长进许多,心性也有些变化,可到底还没练到处变不惊的地步,不知如何处理,便将账本和钱匣带到刺史夫人跟前,请她处理。
尹明毓用人便表现出十足地信任,一直也没看过账本和钱匣。
这些小娘子们没为了钱的事儿找过她,她便估计她们那儿有余钱,但真瞧见钱匣里为数不少的银钱,也被这些小娘子们惊艳了下。
一场蹴鞠赛,花钱的地方不少,她们拿到的赞助数目是固定的,这得是抠成什么样儿,才能省下这么多。
尹明毓从来就不吝啬于夸奖,直接便挑起眉头,满眼惊喜地称赞道:“你们如何做到的?属实厉害。”
小娘子们脸上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欣喜,且她们每一个人负责的不同,便依次说道——
“我们想着茶楼能赞助银钱,别处应是也能赞助。”
“先头那家舞狮的,我们让人跟他们谈,他们每场蹴鞠赛前都在蹴鞠场上舞狮,百姓们知道他们家,日后请他们的人肯定多。”
尹明毓挑眉,“所以?”
那小娘子腼腆地笑,“不要钱。”
另一个小娘子又说道:“您又说,不能逮着一只羊薅,也不能让哪一家独大,扰乱秩序,让百姓无法谋生,是以乐师、舞姬等我们便找了不同的班子商谈,也不要钱。”
“还有,有些活计,州城里的乞丐不用给工钱,给饭就能干……”
所以钱就省下来了。
尹明毓笑容越发大,夸赞:“做得极好。”
小娘子们一听,更加雀跃,全都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