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戴眼镜的他,心中好笑。他戴了眼镜,儒雅得如同大学里的教授。步入老年的他,与当年的鸠摩罗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不禁感喟,遗传的力量真大。
“这叫老花眼镜。人上了年纪,便会看不清楚。这个眼镜,利用光学原理,可以帮你恢复正常聚焦。我们那里的老人,都在看书写字时戴上它。”
他正要赞叹,我叹气:“我带来的是200度的老花眼镜,这是五十岁左右的人最常见的度数。但不一定准确,最好应该到医院去验光配镜。唉,可惜你去不了……”
他不答,只是温润地笑。眼角,额头,嘴角都皱起丝丝纹路,颈项上还有圈圈皱纹。这么多大小不一的沟壑却无损他的清雅。他的气质已经升华如窖藏多年的醇酒,岁月磨砺增加了绵厚的浓香,滴滴沁人。这样历尽风霜的脸,比少年时更耐看,凝视多久也不会腻。
他大大方方地任我看,不像少年时动不动就脸红了。见我一直看不够,他有丝好笑,伸手想拉我。
“对了,还有东西呢。”我故意跳开,“把你的脚抬起来。”
帮他穿上厚厚的到膝盖的羊毛袜。这是出口到俄罗斯的袜子,上百块一双,我一口气买了几十双。“暖和么?冬天穿着这袜子,可以防冻疮再犯。”
“嗯。”他抬脚看看,自己忍不住又笑,“千年后的东西,罗什居然能用上,真是奇妙。”
我还带了几十盒刮胡刀片,十几把剃须刀。这些行李装到背包里提给皑皑时,她都吓了一跳。絮絮叨叨地拿给罗什看,他微笑着从柜子中取出一件东西,用手帕小心地层层包裹。打开后露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须刀,是我当年带来的。
鼻子酸酸,掏出手帕擦眼角:“都锈得不成样子了,扔了吧,有这么多新的呢,够你用好几年。”
他不答,仍然微笑着,又重新包裹好,放回柜子。他穿着羊毛袜,戴着眼镜,拉我入怀。圈住我的腰,埋首在我发际。热热的呼吸喷在颈上,有丝悸动。嗯哼一声,看着几案上他写的东西问:“在写什么呢?”
“这是为陛下所著的《实相论》,共两卷。罗什已写了近一个月,很快便能写好。”他贴着我,柔声说,“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屡次请我去长安大寺讲说新经。待写完《实相论》,我们去长安。”
我一愣:“我也去么?”
“当然!”他仍然圈着我的腰,吻落在我颈上,“你在这里的半年,每一日罗什都不会跟你分开。”
他将眼镜摘下放到几案上,然后一把抱起我:“儿子交代的,每日要监督你吃药早睡。”
将我放上床,有些气喘:“真的老了,都快抱不动你了。”
赶紧安慰他:“是我比以前胖了。”
他翻身覆上我,璀然一笑:“是啊,是重了些……”
佛陀耶舍在我们家中只住了一夜,便搬到草堂寺去了。罗什因为自己带来的梵文经书不全,便请佛陀耶舍将《十住经》默写出来。等他从长安回来时,两人再共同研讨,译定此经。
对于罗什与我的夫妻生活,他从来没有明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难接受。不过,罗什与我,早已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咀嚼幸福滋味都还来不及。
阳历三月中旬,园子里的桃花开了。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他高瘦的身上。他在落英缤纷中对着我笑,过尽千帆的超然风采如化外仙山之人。
他将手伸向我:“我们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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