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点头,回盯着他的眼睛,小声地笑。
再回头时程声看到爸妈全侧过头不看他们,脸上挂着副受了惊吓却硬要佯装镇定的表情,程声刚宣誓完主权,心满意足,主动朝爸妈介绍:“这是张沉,你们应该都听奶奶讲过。”
他们当然知道张沉是谁,是把他们宝贝儿子害成现在这幅模样的罪魁祸首,两个人平日里都是大度人,却实在没法和张沉和平共处,谁也不主动跟他说话,除却刚进来那几眼和一声招呼再不拿正眼看他。
一直没见到儿子的程声妈搬来张椅子坐到程声另一边,无视对面的张沉,隔着另一张单人床拉着程声絮絮叨叨,一会儿念叨程声不懂事,怎么能自己来公立医院挂号看病?一会又嫌单间病房太小,该找个经验最丰富的私人医生来家里治疗。
程声攥紧了些被窝里拉着自己的手,刚开口说出一句阻拦妈妈的话,床尾正对的老程马上出声喝止他:“你多大了还不懂事,你妈已经多久没见到你了?她说你几句就老实听。”
程声看了眼床边的张沉,有些煎熬,反倒张沉明显一副不在乎的模样,靠着床津津有味地听程声爸妈怎么训他。
老程背靠墙,眼睛随张沉一举一动走,张沉无论神态还是动作,对别人的无视和敌意皆坦然,没有表露一丝不愉快,像是拿这样的情形当作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部分。他再去看程声,发现儿子脸上的却表情从未这样谨慎过,时不时回头看张沉,一听到不对劲的话立马摇起对面人的胳膊,好像怕他因为自己受一丁点委屈。
老程直视面前和自己认知中大相径庭的儿子,主动开口向张沉抛出今天第一句正式的话:“小张,我们一起出去抽根烟?我想和你聊聊。”
对面母子俩瞬间停下絮絮叨叨的闲谈,程声扯了扯张沉的胳膊,不想要他和老程待在一起,但张沉很快直起身,松开他的手,说:“我也想和你爸聊聊。”
两个男人并排穿过走廊下楼,老程比张沉矮不少,看他要稍稍扬起下巴,远看颇有些瞧不起人的意味。路上两人没搭一句腔,老程只是时不时看看身边这个年轻人,内心惊奇打碎他儿子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穿过狭长的楼道,老程忽然想起自己整理程声卧室时无意中翻到的日记本,自己逼他从小练书法练出一手好字,可这一手遒劲有力的字竟全浪费在情情爱爱上,老程随便翻到一页,里面第一段写:从他家离开时我偷走两块香皂,以为能留住一点他的味道,可回来才发现它们擦在我身上是不一样的味道,我很失望,我应该偷他两件衣服回来。
隔了没两行又是一大段,笔迹断断续续,透过这字都能看出写字人颤巍巍的手如何握笔,纸上写着:爸让我多跟女同学交往,接连不断给我介绍他看得上的姑娘,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怕我喜欢男人的毛病改不掉,想让我毕业就结婚,顶着家庭去读博,博士毕业回来留在大学里,做他自己没坚持到底的科研事业。可就在这一晚,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我又梦到他了,只不过这次我们在大学里相遇,没准是上辈子或下辈子的事,他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我理所当然再次对他一见钟情,然后我们顺理成章相爱。大学是个适合发展爱情的好地方,无忧无虑,可惜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
摸着这本日记的手气得发抖,老程强压着想撕掉这些糟乱东西的想法,又翻到下一页,里面写:原来已经到了九九年,可我怎么还在想九七的事?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他慢慢凑近我,当他的鼻尖快挨到我鼻尖上时,我看到他忽然笑了,他平时并不笑,因为他的生活里很难有值得开心的事,但我总会在他面前做出些令人发笑的举动,也算作我身上一种值得庆幸的特殊能力。梦里他像从前一样离我那么近,朝我脸上吐烟圈,我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也不足以形容。再醒来时窗外已大亮,周围空荡荡,厚被子被我踢下床堆着,我没管这堆棉花,抬头往窗外白茫茫一片看去。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我看雪,忽然发现我不知道他冬天穿什么衣服。
这叠厚重到难以承受的日记描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让人抓不到正形,老程理所当然对自己儿子日记里写的人产生极大的好奇和隐秘的厌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身旁的主人公,看他和程声截然不同的长相和打扮,忽然道:“你和我儿子气质很不一样。”
张沉和老程想象中的人不一样,他在年长者面前依然游刃有余,等两人走到医院后门的围栏旁时甚至自然地给他掏烟递火,完全没把他这个长辈身份放在眼里。老程没有拒绝,嘴上叼着烟,接过张沉手里的打火机,刚点燃烟头就听到旁边这个年轻人说:“您还能看出气质来?”
“当然能。”老程把打火机还给张沉,收回手时笑了:“我这辈子眼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当官的、做生意的、带孩子来上访的,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这是句实话也是句狂妄话,一旁的张沉点头,侧过半张脸来看向老程,眼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挑衅情绪,他问:“您把我单独叫出来想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