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梅前月下

换句话说,曲驰现在的心智顶多只有五、六岁,甚至连糖果和石头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为心智残缺,才会帮助孟重光盗窃神器,从而堕落蛮荒的吧。

看到曲驰,徐行之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写一个积极有趣的故事,或许眼前这群人就会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发疯的发疯,偏执的偏执,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乱想时,刚刚和他分糖吃的曲驰神情陡然一变,将手中拂尘一摇,横护在徐行之身侧。

徐行之还未反应过来,就有数柄梅花刀片自右侧流火也似的奔袭而来,如疾雨般击打在曲驰的拂尘上,铮然有声。

曲驰手腕翻飞,动作洒脱地一缠,一拉,一抖,便用拂尘将偷袭的刀片尽数射回了来处。

霎那间林内传来了数声惨叫,听声音应该是被他们自己刚刚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筛子。

曲驰单手持拂尘,另一手拔出腰间的鱼肠剑,全神戒备,面朝向刀片来袭的右侧山林方向,对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说过,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会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徐行之怀疑自己现在在曲驰眼里,就是一颗行走的大糖块。

腹诽归腹诽,徐行之还是晓得自己的斤两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拖后腿,撒腿就要跑开,却被一道自半路闪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觉一怔。

曲驰猛然回头,瞧清了来者是谁,他紧张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带行之进塔。”

闻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

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

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

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

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第四块脊椎骨和第五块脊柱骨的连接处明显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

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

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

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

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

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兽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孟重光,你这妖物——”

孟重光面不改色,曲指成节,浅笑着凿中了兽皮人最靠上的一节脊椎,把他还未出口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凄烈的嚎叫。

“你用我的脸,抱我的师兄。”孟重光说,“你想死吗?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就这么当着徐行之的面,像是敲核桃似的,把兽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

兽皮人早已昏死过去,而在把兽皮人凿成一团烂泥后,孟重光对有些手足无措的曲驰下令道:“曲驰,把右侧山林那些人全都给我抓回来,留活口。我会亲手送他们死。”

葛巾单衣,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冠帻秀丽,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