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一夜笙歌

蛮荒一角,有山峦一处,名号“封山”,黄沙遍天,霜风凄紧,山间石窟里亮着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随时会被烈风扑灭。

石窟中。

一个身裹兽皮、面皮青黄的上位者身体前倾,满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离时我看得真真儿的,站在孟重光身边的,的的确确是风陵山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当年,天榜比试那一日,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记得清清楚楚。”

那兽皮人喜形于色,抚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们出蛮荒便有望了!”

底下顿时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兽皮人按捺下喜悦:“我问你们,风陵山之主现在是谁?”

提起那人,底下诸人无不切齿痛恨,有一个声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灯。”

兽皮人答:“对了,只要我们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灯做交易,他定然会放我们出去!”

有人提出异议:“那九枝灯丧心病狂,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怎么会因为一个徐行之……”

“怎么不会?”兽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灯和那孟重光一样,都是徐行之亲自抚育长大的。谁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断袖之风,他带出来的好师弟,个个病入膏肓。九枝灯与他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若是把他的师兄抓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越说越兴奋,神情间尽显狂热:“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够了!只要把徐行之抓来,我们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断了兽皮人的兴奋自语:“徐行之现在突然出现在蛮荒,你不觉得太过蹊跷吗?这十数年间,唯一掌控着蛮荒锁匙的人就是九枝灯,他是如何进来的?”

她玩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带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间没能伺候好九枝灯?亦或是九枝灯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杀掉他那个好师弟孟重光?毕竟孟重光现在在这蛮荒里可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谋划,想冲出蛮荒,九枝灯也会头疼的吧?……倘若是这两种可能,你把徐行之捉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巧成拙哦。”

兽皮人语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现出了沮丧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当年动手弑师,天下谁人不知,此等败类,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迈步走近兽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谁说徐行之没有用处了?”

兽皮人:“……怎么说?”

女人逗弄着兽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灯远在蛮荒之外,可是……你难道不想辖制孟重光吗?不想把被他夺走的蛮荒之主的位置抢夺回来吗?”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宝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面上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