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一段时间,郁青总觉得润生哪里变了,可是又说不好。
二毛头上的伤好得很快,脸上的血痂一个礼拜就掉干净了,纱布也拆掉了。拆掉过后伤处露出来,郁青才发现那处的头发被剃光了,落下个缝了五六针的伤疤。
失去一大块头发,加上掉痂之后的新肉看上去是粉的,这些都让润生看上去很奇怪。嘲笑之类的话又围着润生出现了。但润生始终保持沉默。
后来郁青终于想明白二毛哪里变了 润生不再因为被指着鼻子骂或者被欺负而和人打架了。哪怕后来又遇上了细眼儿身边的扁头,他也只是沉默地挨了几巴掌。扁头和细眼儿不太一样,没有那么不肯善罢甘休,见润生没有反应,便也就悻悻地住了手,抢了点儿零钱就走了。
郁青没看到这些,是路过的麻杆儿和他说的。他知道了以后去问二毛,二毛只是恹恹道:随便吧。
润生现在总是有些没精神,发呆的时候变得多了许多。郁青当然是担心他的。有那么几次做梦,他梦见二毛出了事,还被吓醒了。
他和润生说起这些,二毛就要没精打采地翻一个白眼。白眼翻过了,又主动拉住郁青的手:我请你吃东西吧。
郁青还想着做梦的事,有些呆呆的。润生见他没反应,也就不说话了。他靠在郁青身上,过了一会儿又躺到了郁青腿上。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郁青觉得有点儿冷。他知道自己该回家练琴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办法在这时候和二毛开口说要走。
外面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郁青低头,发现润生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摸了摸二毛额角的疤,那里的头发已经重新长了出来,摸上去有点儿扎人。
他拉过一条被子,轻轻盖在了润生身上。
第14章
徐晶晶和傅哲离婚的事,似乎最终像那个年代大部分事情一样不了了之了。
据说傅工试图上法院起诉离婚,但是那边不知怎么认定他没有正当理由,视同夫妻感情并未破裂,只肯给调解。要是傅工坚持起诉离婚,需要单位开介绍信,证明单位也调解过了且调解无效,这样法院才好接案子。这就很难为人了,普通单位尚且不容易能开出这样的介绍信来,何况176厂这样的特殊单位。加上女方坚决不松口,这件事不得不平息了下去。
郁青有时候悄悄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不吵架的时候,也没有外面传言的那么怨偶。有次他看见徐晶晶在院门口给傅工系围巾,神色有点冷淡,又带着些说不出的温柔。郁青对这种神色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二毛时常就是这么一副表情 看上去好像很嫌弃,其实心里可不是那么想的。郁青现在已经很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了。
傅工的神色也很奇怪,那绝对不是厌恶,更像是某种伤感。厂里的班车来了又走,徐晶晶在冷风里望着班车离去的方向站了许久。冬天别人都全身棉袄棉裤,臃肿得像棉花包一样,就她穿一件纯白的长貂皮,底下是黑色的高筒靴。她总是让郁青想起故事里骄傲的公主。可是一想到二毛头上的疤,郁青又觉得自己应该讨厌她。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徐晶晶的眼睛往郁青这边瞥了过来,脸上那点温柔立刻不见了。她裹起大衣,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人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以郁青的年纪,是无法完全理解的。傅家大部分时候看上去很安静,似那天那样天翻地覆的争吵,往后很长时间里也没有再发生过了 夫妻两个此出彼没,有几分参商不见的意味。很多时候一个在家,另一个就不在,仿佛怀着什么天然的默契。
李淑敏很世故地说,傅家眼下这样,不过是因为那种出身的人都好脸面罢了。吵架对于他们那样的夫妻来说,肯定不是个体面事。竭力维持表面上的安静,大概只是为了全了这份体面。
这份体面也确实维持了几年。润生在那几年个头窜得很快,明明小了两岁,却几乎和麻杆儿一样高了。他长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半大孩子,在不熟悉他的人眼里,是个内向又老实的好学生;成绩也一直不错,三五不时代表学校出去演出或者比赛,还能得个奖回来。细眼儿那帮人从红苑街区消失了,别的小流氓并不是很能威胁到大院儿里的孩子们。一来是大家都长大了些,二来红苑中学是很不错的初中,虽然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也有,可毕竟瞎混的学生要比许多其他学校少多了。
郁青不再那么爱哭,个子也终于慢吞吞地长了起来 虽然还是比润生矮一些。他的小提琴也拉得有了个样子,文艺汇演的时候还和润生一起登了台。
他姐姐郁芬虽然还在学琴,但大学最终选择了郁桓当初念的那所。倒不是家里一定要她如何,是她和老师去燕京考试,考完后自己作出的决定。练琴占用了很多学习时间,若是纯按高考分数,其实她的分数并不够上郁桓本科的那所高校,幸好有特长加分,以及大哥帮她联系的补习老师。从这一点上来说,周蕙是有远见的。
大院儿里的日子平平淡淡,似乎要是没什么意外,也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了。
除了傅家。润生初一的那个春天,傅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又吵了起来。傅工抓起文件包出了门,走得头都没回。
这一回不同以往,他看上去是铁了心不再回来。住房指标有限,单位不可能再给傅工分房,他就自己掏钱在江北买了个小平房。虽说是有个房子,可大部分时候傅工仍是住设计科的宿舍。那套小平房似乎只是个向妻子表明决心的摆设 婚离不了,分居总还是做得到的。
傅工在家的时候,对润生不坏,甚至相比于徐晶晶,他从某些角度来说还要好上很多。郁青很多次看见徐晶晶不在家的时候,傅工带着二毛下馆子和买书。但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二毛走。长大后,郁青仔细想了想,觉得那些所谓的好更像是一个不太相干的人对孩子的怜悯,而不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疼爱。
傅工搬出去之后,润生一直很阴郁,谁要是说起他父母如何,他就会停下脚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盯着对方看。直到对方被看得不自在,闭上嘴巴,他才若无其事地走开,甚至有时候经过人家身边时,还要去十分礼貌地问一声好。
麻杆儿妈和周蕙嘟囔,说那孩子看着 人,别是也要疯吧,毕竟家里根儿上不好,外公有精神病。听人说现在舅舅也有那个苗头。你瞧徐晶晶和傅工吵架时的样子,十有八九将来也跑不了。又说徐家也就是老爷子当年没疯时入对了行,不然这会儿哪有什么疗养院和全家富贵,早在街头疯死了。可话又说回来,不是疯子,哪有那个胆量在枪林弹雨里杀人呢。
周蕙不爱在背后讲究人,听了这么多话,也只是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我瞧那孩子没什么不对,多半是被父母的事弄得心里难受。这个年纪,已经懂事了。
麻杆儿妈有点儿没趣儿,转而问起了周蕙别的事。说自己例假迟了半个月了。周蕙安慰说节育环不是好好戴着呢么,大概率没什么事,到了这个年纪,内分泌本来也容易出小问题。等明天上班,来医院抽个血看看就安心了。而且你那个环我记得是混合环吧,也到了该换的时候了。
送走了麻杆儿妈,周蕙走到郁青身边,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大人讲话,你又听墙根儿,什么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