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那种……套餐?”程翥说,他晃了晃自个的脚丫,“你看,我这脚好之前,我需要一个全方位的,嗯,生活助理。”
第9章 那匹白马遗世独立
闹市区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时而发出尖锐的鸣笛声、避让时的急刹声,轮胎在马路上拖曳摩擦。往前,有辆车尖啸着几乎擦着脚尖疾驰而过;急忙向后退,又有一辆车急促地摁着喇叭,飞快地从身后抢上,割裂的风灼得背脊生疼。他原地打了个转,两侧的车流好像汹涌的海潮,向他挤压过来。
他艰难地在这恐怖的车流中躲闪避让,突然看见车河中停着一辆大卡,仿佛一座同病相怜的孤岛停在水中央,流水般的车辆从他两侧分开再合拢。有一个人被困在车顶盖上,焦虑地走动着。
喂
他朝那人喊,拼命挥手,可对方没看见也没在意到。于是他逆着车流往前,想着要去和那人汇合;这种想法一时胜过了恐惧,令他在举步维艰瞻前顾后的车流里 出一条路来。快要到了,他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想朝那人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 你好呀,我们一起走吧?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可那人突然矮下身子,抓住一侧的后视镜的铁栏,翻身一跃,朝着车流里跳了下去。
!!等等
他张口想喊,可脚下的地面突然变软,变成泥泞和沼泽,拖曳着腿脚往下猛拽。他挣扎着挥舞双臂,在泥泞中划动游泳,想要去到那个跳下去的人身边,可双臂就像有千斤重,每划动一下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急得出了一身的汗,终于从那泥里猛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他的手臂是滚烫的。
程
那人闻声回头过来,可却不是程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父亲的脸。脸上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泡溃烂,一块块地连着血肉往下脱落直到见骨,剩下一道骷髅的头颅。
“ !!!”
徐步迭一个惊喘猛地惊醒,尖叫几乎脱口而出的同时被他深深地噎在喉咙底下。四周的环境很安宁、很平静;乐乐的脸近在咫尺,睡得嘴角直吐泡泡。
……是梦。好久都没有做梦了。泥泞下陷是因为床铺过于柔软,手臂难以挥动是因为这位小祖宗正将脑袋枕在上面。而乐乐的另一侧睡着程翥,他仰着脸睡得烂熟,嘴唇微张,呼吸里带着点酣然的呼噜,脸孔自然也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人。
徐步迭后知后觉地缩手放开,他的手的确正抓着程翥的胳膊,手心里都是汗水。他小心翼翼地再坐起身,把乐乐的小胖腿和脑袋都从自己身上挪下去。这父子俩显然昨天都累坏了,这么折腾也没醒。徐步迭有些恍惚地看着窗帘被风吹起,清晨熹微的阳光透过缝隙渗进来,一点点把房间染成柔软的暖色。
我怎么……会在这里来着。
对了。……我昨天……是逃到这儿来的。
我想要找一个借口……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逃出医院。
于是我就来了这儿。
他还记得,程翥毫无芥蒂地引他去浴室,给他拿新的毛巾、找出了一套睡衣再三强调没怎么穿过很干净,并解释热水龙头有点歪的事实,请他不要介意;然后关上了磨砂玻璃的门。这一切都这样熟悉,虽然并不是自家的浴室,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暌违感。热水冲刷到身上时,他忍不住仰起脸,把眼里的酸楚花在热水当中,想着终于、终于不用在公共的浴室,或者甚至医院的共用水房里简陋粗糙争分夺秒地擦拭身体了,只是一道磨砂玻璃的门,就好像突然拾回了一点为人的尊严。
和正屋的乱糟糟不同,乐乐的房间仍然保持着相当的清洁和整齐,连玩具都分门别类放好,和程翥的地盘显然是两个世界。
本来以为最多睡个沙发就足够了,可结果乐乐想要跟他睡听他讲故事,程翥也很热情地参与进来,大概是想要弥补一下对乐乐的亏欠。乐乐的床铺充分展现了其父母 或者说其母的审美,奢华的出现在童话里的四柱床,挂设着好像王子宫殿里的床帏,宽度也足够两个成人打滚,徐步迭也记不得讲到故事的哪一截,又或许是因为床太软和,他头一歪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程翥和乐乐那时睡没睡。
不过,从灯都关上了的事实来看,程翥应该是最晚睡的。
徐步迭不免有些心虚:自己说是来照顾别人的,结果还提前睡着了,反倒让一个伤患照顾自己。但他想象了一下程翥如何跳着脚去关灯,又觉得有些好笑。现在这一大一小爷儿俩,睡得怕是有人把家给偷了他们也不知道。徐步迭这样想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即便是自那以后久违地做了梦、还梦见了父亲的脸,徐步迭雷打不动的生物钟仍然发挥效用,即便是顶级床垫的泥泞也没能将他拉入深渊。今日和往常每日起身的时间并没有不同,他留了张纸条在桌上出了门,去医院绕了一圈,给母亲换了纸尿裤、翻了身,再托给隔壁床的刘阿姨。刘阿姨已经习惯了,只是有点惊奇地看他:“小徐今儿出生意这么早啊?”他也没法回答什么,把心虚都藏起来,只是赧然一笑。
做完这一切回去还带了早餐,程氏父子还睡得死死的人事不知呢。徐步迭把从程翥裤袋里顺来的钥匙搁在桌上,心想我要是个坏人,你爷俩给人卖了还数钱。不过,他环视一周,这房间里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偷的,虽然顶灯看起来价值不菲,窗帘的提花似乎出自名家手笔,壁挂电视也是顶级大牌,但是再昂贵的地板上只要搁着一排盛满赤橙黄绿青蓝紫色不明液体的杯子,壁挂上贴着草稿变成了告示板,水晶吊灯的花蕊被碰缺了一个口子,并且好像肉眼可见地拆了几个拖曳下来的灯尾……看起来都十分卖不上价钱。
只有那匹白马,斗橱上摆放的摆设,小小的,不过一个手掌心那么大。在这一切的杂乱中,那匹白马遗世独立,看起来是整间屋子里最有价值的东西。
程翥睡了极其满足的一觉,或许是父子之间神秘的血缘纽带,他能很直观地感受到乐乐就在他身边,就在他的臂膊环绕当中,势力范围之内,偷偷弥补昨天发觉孩子不见了时自己难以言喻的恐惧。乐乐能在这里真好 并不是只有小孩儿才有害怕的权利啊,我也明明很害怕,可我连个可以抱着哭的人都没有呢。要是有一天,我也失踪在这茫茫人海,谁会像这样来找我?
恐怕一个人也没有吧。乐乐会不会来找我呢?他也许就会掉头找妈妈去了,还很高兴终于没有我一直拦着他。等他长大了,学会了买真正的飞机票时,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的。
然而我不可以哭,不可以叫痛,这就是所谓的大人,大人像是在模具里凝固了模样的人,穿着自己用整个年少雕成的壳。
他静静地、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儿子胖乎乎、肉嘟嘟的小脸,心想她带走什么都没关系,还好她把你留给我了。可为什么我这么笨呢?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现在想来,她也许就是要看我做不好的样子,以此来彰显自己的重要与不可或缺 这个家是她容宛琴撑起来的,没有了她容宛琴也就没有家的意义和价值可言了。如果我当真弄丢了乐乐,譬如昨晚那样、终于无可奈何求救地给她打去电话,她就有一万种理由来欣赏我的败北以宣告她的胜利,证明她结论的正确,再以胜利者的姿态名正言顺地将乐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