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种联名都是给我们这种年轻人混资历的吧,”小徐一派天真、故意口无遮拦地说,“就跟论文署名在二作、三作一样,不是一个意思吗?那不能算是作品吧,只是一种工具而已。等到到了我们程教授这种水平,已经不需要用镀金证明自己了吧,这活倒是也可以接下来,就是接下来也是让我们做。”他眨眨眼,有些装作讨好的模样对程翥说,“大师兄要带比赛,二师兄要代课,我看不如交给我,搞波普风的新现实主义泛雕塑,好忽悠,我拿手的。”

他这么说,也是从宣传册上看到查尔斯 查德维克所在的CI工作室擅长装置雕塑属于新现实主义风格,简单来说,就是看起来极其抽象,不像雕塑,其实也是如今高校雕塑里年轻学生作品最爱模仿的风格。毕竟,大量生活材料会降低传统雕塑对基本功的要求,而怪诞、讽刺和夸张的题材,又是年轻人所喜欢和追捧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形式大于内容。

程翥有时候也做泛雕塑,但他基础都是扎实的,也不喜欢过分哗众取宠的风格。他做城雕,也做架上,但要说在业内到了顶尖级别,自认也还差得远。年轻时的那一股艺术冲动的闯劲,似乎不知不觉给磨平了,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椴木,也被生活的风刀霜剑严相逼。可要说老,三十来的年纪却似乎又不老,还可以闯,还可以拼,却又少那么一些灵感,一些动力,一些契机。就仿佛你的人生奔着“蜡炬成灰泪始干”而去,可惜自己这根蜡烛一厢情愿地烧到中段,不新不旧,不上不下,后继乏力,火苗渐渐熄了,你又全无办法,只能看着那剩下一大段的蜡油和烛芯,心有余而力不足。

现在,他看着徐步迭小狮子似的气势汹汹地挡在自己面前,奶凶奶凶的,觉得有点热腾腾地烧手,毛茸茸的可爱。一时间竟然不想阻止他朝着高峰张牙舞爪了。

高峰看了看徐步迭,再转头看他,微微一笑:“是收了新徒弟?”她也是知道程翥那两个研究生的。程翥嫌麻烦,带的研究生很少,随便也就记住了。这次虽说程翥带了两个学生过来,但是能叫上手代做的,那肯定是入师门级别的了。

程翥抱着胳膊笑,并不戳破:“对,这个是刚入门的小师弟。”

“我要是就非要推给你,你真让他做呀?”

“那可不只能这样嘛,再说,我俩风格也不相同,之前也没合作过,这不是让我拖高主席的后腿嘛。”程翥装着牙酸的样子,“我又不波普,又不装置,国内也跟不上新人文主义的风潮,你让我和老外沟通,还不是得交给年轻人。我带大队去打今年的高校赛,正好高主席有想法,你就和她多沟通多交流,多学学。”最后几句是故意跟徐步迭说的。

小徐也心领神会,十分配合地捧哏:“那是,交给我绝对没问题。高主席,您多带带我。”

高峰故意绕这么大一个弯,就是为了制造机会和程翥多接触,然后发现程翥也绕了一个大弯,把她丢给实习生,心里自然十分不爽。更何况,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虽然处处都是好脸色,可又句句都是软钉子,颇有点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她冷下脸来:“那既然你这么忙,又没有新作品的想法,今年大概是不会参加中日韩邀请展的角逐了?”

这个展没有CI工作室朝他们伸出橄榄枝的缪斯奖荣誉高,却是亚洲比较著名的雕塑类大展,反而是中国艺术家参与得比较多的展览。虽说是邀请展,但国内都是有一个预评审的,高峰手里自然实质上是攥着名额。她这么说有赌气的成分在,但是也是在宣告自己的权威。

程翥看了看她,知道这是在软威胁了;再加上自己这两年像是日子过安逸了,又要代课,感觉台前转幕后,在奖项上的突破的确不大。当然,自己名气也不是白来的,当年也辉煌过,会议宣传册上展示的还是几年前的作品,只是放在宾馆里给敬嘉年拿着到处炫耀,搞得他老脸一红。

他没有说话否认。老实说,即使高峰不给他下这颗软钉子,他能不能送选作品参加、以及参加了能不能拿到资格,和日韩的名家摆在一起掉不掉链子,自己心里其实也没底。

正在这时,刚才的司仪又敲了敲门,探头进来,嗲声说道:“程教授,请准备一下吧,下一个就轮到您了。”

程翥暗暗松了口气,顺势点点头站起来,低头跟着她要走出去。和高峰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话已经婉转地说到,她再逼的话相互也知道没意思,就不是成年人那种心照不宣的平衡。自己让一步,低个头,等于在高峰面前认个怂,自认自己不再是国内一线顶尖,也不可能一点损失都不受。做到这样份上的女强人,他自认为简直不要太明白 容宛琴也是这样的。即便要找男人,也必须是行业顶尖的,否则她那傲人的自尊心也看不上,会叫人笑话。

哎,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谁还没念过《不生气歌》嘛,“那我就……”

“ 参加!”

徐步迭却像个炮仗一样,抢着在他前头炸了,轰地一声,从面皮到脖颈都是膛红色的。

炸得程翥本人都愣了愣,想着他真容易脸红啊,这还是小黑皮不是很容易显出来呢,刚刚在厕所里也是……

正想着发愣,他就被徐步迭拉着走了,这小子还不忘猛地把门关上:“高主席,再、见!”

嘭地一声,震得音控室几个人都伸头来看;徐步迭气冲冲地拉着他去候台区:“她这下从窗台跳下去我也不可怜她了!”

程翥忍俊不禁:“这里是会场,一楼,跳下去也没事。”

“哦,那就让她跳吧!多稀罕似的!长得漂亮就能欺负人啊!”徐步迭变成了一只河豚,“就参加,拿大奖,也不用和外国的谁谁合作看人脸色,气死她!”

“你觉得我能啊?”

“能啊!怎么不能?凭啥不能?你就是能!”

程翥笑了,他好久没有收到这样单纯不做作的支持了。自己算年少成名,还在读书就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后来再怎么做也都做的不错,一路到处也都顺风顺水,可是就似乎再没有当初那种炸裂天地的绚烂才气纵横,总觉得差一些什么。

徐步迭一股劲头过了,突然回过味来,缩了缩脖子:“……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对啊,我在想什么啊我,就突然一时嘴快说了……也没问你的意思……”

“没事,”程翥揉了把面前的圆脑袋,“你就在这等我一下。”

他迎着掌声走上台去。会场灯光辉映,照在人身上光鲜亮丽,又何尝不是一次镀金呢?他讲述的题目并不新颖,内容也很平常,展示的案例更是自己好几年前的作品,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说辞。一走上去,背景屏幕就已经配合地放出PPT画面,他甚至自己也没有怎么用心,拿之前的改了改。

这样的状态,可配不上夕阳下的一个愿望啊。

他看了看映在身后的一行大字标题,不由得笑了:“这什么啊,完全不行。”

全场哑然,都不知道他在葫芦里卖什么药。许多外国友人都纷纷按住同声传译机器,以为翻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