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翥将徐步迭领回家里,他也不知道小徐住在哪 听刘姨说,他平日都只睡在医院。心脏柔软的部分像始终被箍着磨得疼,肺里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程翥攒着一堆疑问,可又偏不能问,好在小徐现在无比顺从,就像个机器人似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个指令办一件事,进门了,叫他换鞋,他便换鞋,叫他开灯,他也开灯。
程翥把他领进浴室。“先洗个澡吧,好好睡一觉。你放心,还有我呢,无论什么事,明天我们再说。”见小徐不动,又轻轻推了他一把,“哎,总不能叫我给你脱衣服,不合适啊。快,把衣服脱了好好洗洗,水都热着呢。我去给你找件睡衣……”看他缓缓开始解扣子,总算吁了一口气,自己出去翻箱倒柜,帮他找两件换洗衣服。
可衣服找好了又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出来,程翥一看热水器,水温一点都没变,再听浴室里也一点声音没有,把他吓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冲进浴室,一把掀开帘子,看见徐步迭只是浑身赤裸地站在那儿,还好没出什么别的事,但是没有开浴霸,也没有开淋蓬,瘦长的身子孤伶伶地矗着,清晰可见背脊上兀起的胛骨和胸口的肋条。
“你……”程翥气都喘不顺了,几句话在喉咙口反反复复嚼了咽,他不算是好脾气的人,遇到学生不听话的也直接拍桌子骂,要是像他带的俩研究生那样熟稔的,有时候太怠惰了、拖过了期限、东西做得不合格,他也装模作样上手就打,从来不惯着。可眼下这一个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捧着也不是摔打也不是,他对儿子都没有这么好过,乐乐不听话了,反正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饿了总会出来。可这一个又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他学生,也不是他徒弟,他能拿他怎么办呢?最后只能说:“你把水开了啊?这也要人教?不开龙头你洗冷风吗?”
徐步迭听话地转身把龙头拧开,哗地一下,白雾的蒸汽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滚烫的热水劈头盖脸砸下,连程翥都没来得及躲开,被烫得猛地一缩,大惊失色地一把把他从龙头下拽出来,再跟着一把拧上开关 饶是这样,徐步迭的皮肤上也立刻出现大量烫红的痕迹。
“你特么 疯了吧?!你搞什么啊?!!”程翥再也忍不住了,幸好这水还没有烧到最热,否则刚才这一下,他们是不是又得转回医院去了?他恼火得不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气是从哪里出来的,也许是憋了一路的下场,他所有的耐心和脾气全在这小家伙身上用完了,“你到底怎么回事,有事情你不能说吗?哪儿难过,哪儿趟不过去,我程翥这么大一个人不是人吗?你看不见吗?你仗着你妈躺在那里,没人管你了是吧?!我今天还偏要管了!!!”他一把扯下淋蓬头拿在手里,把水打到冷水档,不管自己身上还穿着衣服,也不管徐步迭觉不觉得冷了,劈头盖脸就朝他身上刚刚被烫红的地方大量冲洗。
程翥面皮上绷得紧紧地,其实心里自己把自己气得难过。难过是因为,他同情这孩子的遭遇,也理解他目前所受困的境地,这种事情放谁身上,谁都得垮,换成他程翥也不见得能撑得时间更长一点。但生气却是因为,他太熟悉这种操作了,这种折磨自己又不让别人好过、堪称损人不利己的举动,他在他前妻身上看到了太多,譬如大半夜突然起身擦玻璃打扫卫生,自个臆想对方出轨检查所有通讯设备、最后还气到胃出血之类的操作,都是容宛琴的标配。按程翥心里的想法,乐乐之所以会是今天这种性格,与她那神经质也脱不了关系。
“你给我冲冲冷水,把红肿消下去也把你脑袋拎清醒一点,发疯发一整天了,当我惯着你啊?”程翥怒道。但平心而论,他也知道徐步迭的发疯大概率和容宛琴的发疯不一样,人家是真有难处的。
冷水哗哗地流过被烫得发红的皮肤,又让人的身子迅速地冷下来。
程翥整理了一下语言,改换了刚才过分强硬的口气:“……我不是说你不能发泄情绪,不然也就不会跟着你回来了。谁家里人生死未卜,脑袋里也没法清醒。上次乐乐出事,我整个人都木掉了,急傻了,要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那时候你没有丢下我一个人,现在我也不会丢下你。”
“我们刚才也去医院看到了,虽然之前的确很危险,但是万幸抢救回来了。我们之后不是去见主治的医生了吗?医生也说了情况,他说他也是比较乐观的,你也听见了吧?他还说送进ICU是出于一个稳妥的考虑,两天后指标正常,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虽然我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显然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你先养好精神,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母亲还指望着你……你这样折腾自己,也不能解决问题。”
程翥攒了一肚子的话,正打算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突然听见在哗哗的水声当中,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听起来像是自嘲,也像是冷笑。程翥一愣:“怎么了,我哪里讲错了吗?”但年轻人只是飞快地摇了一下头,把脑袋埋下去避开程翥的目光。程翥也没有细究其中原因,毕竟,能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就说明至少自己说的对方还听进去了,这是件好事。
程翥见他听了,就换了轻松一点的语气,继续说道:“你这一通折腾,折腾的其实也不是你自己,都是折腾我。你不心疼自己,就仗着我心疼你,可劲地作吧,你要是烫伤了,那还不是我送你去医院吗?到时候谁来照顾你,你是不是讹上我了?你看这皮烫得……还好我常搞焊接,有时候也有烫伤,家里都有备着烫伤膏的。但哪有这么大一片啊,再淋五分钟看着不起泡了,我就给你涂膏药……”
少年微微地扬起了一点下巴,冰冷的水将他的额发冲成一绺一绺地,卷曲的睫毛上像雨后雀鸟的翎毛沾染了水珠,漆黑的眸子汇聚了焦点从那珠帘底下向上抬起,皮肤像夏荷上滚动着露水,看得人心头倏地响漏了一个拍。
他嘴唇动了动,好像扯出一个笑来,口型无声地说:原来你心疼我啊。
程翥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却陡然一重,那湿淋淋、光溜溜的身子突然猛地撞进他怀抱里,程翥像被炮弹砸中标靶那样,整个人都下意识地朝后倒去。而几乎同时,柳枝一样的胳臂穿过他的肘间攀上腰背,扑面而来全是潮湿冰冷的水汽,立刻就将他为数不多尚且干燥的衣裳全沾湿了;他应该是冰冷的,实际上摸起来也是冰冷的,体温在光裸的身体和冷水的冲刷下流失,被抱紧时手臂所触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瑟瑟发抖。但他又是滚烫的,好像冷到极致了就是火,皮肤相触的地方都灼人地恨不得烧起来。
程翥是真的心疼了,又或者他也说不清这种燃烧的情愫到底是什么,不敢碰着他肩头和背上刚刚烫伤的部分,可又忍不住环上那精瘦的腰肢,那腰原本是像柳条般软韧的,可在被他触到时便突然绷紧,变得像皮鞭一样坚韧,甚至竖起不为人知的倒鳞。每一处皮肤相接的地方都迸发出化学反应,水汽连着火花、冰冷混着灼热一起沿着神经烧过脊髓,冲上头脑。
他笨拙又贪婪地把这颗赤裸的炮弹揉进怀里,一遍遍轻轻捋顺他发抖的背脊。他们不是第一次拥抱了,但他从来不知道拥抱的感觉原来能这么好。“没事了,没事了,”他的下颌冒出的尖锐胡茬蹭着他湿漉漉的头顶,他乱糟糟的湿发撩过他干涩的嘴唇,“要是能哭,就哭出来最好,想说什么也都说出来,发泄出来……别怕,我明天就失忆了,保准一点也不记得。”
怀中的人像鸟儿那样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仿佛是害怕,又恍惚是刚才那种意味不明的笑声。他的鼻子埋在自己肩头,声音隔着潮湿的衣料瓮然传来,仿佛这声音不过是他们二者之间自体共鸣振动的回声:“……什么都不记得?”
“嗯,我保证。”程翥说。
下一秒,一个吻不管不顾地撞上来,它凶狠地、虚张声势地攫住了他的双唇,又难以自已地颤抖着、柔软得得像一片贝尼尼的月桂叶。
第28章 好为人师
那吻尝起来像冰。冷得发颤,令人战栗,贴上去生疼作痛,却又像被冻住了那样难以分开。程翥的大脑一瞬间是懵的,好像泰坦尼克撞上了冰山,冲击过大,整个脑壳都吱呀呀地作响。
紧接着冰里腾起了火,滚烫的呼吸从冰冷的皮肤和咯咯作响的齿关之间挟着火苗般猛扑上来,提醒程翥撞上他的并不是一块冰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一口生气从口腔渡来,过电般又沿着脊椎下去,嘴里满是青涩的余味。原来吻是像还未成熟的青柿那样,带着清甜的气息,可余给舌苔的却满是干涩,那汁水碰着舌头产生了化学反应,解不了迫在眉睫的焦渴,只是愈发口干舌燥了。
紧接着席卷而来的是苦,苦得像眼前人蹙紧的眼角和眉头,连过长的睫毛都抗议似地拧在一块儿。挺拔的鼻梁向上皱起,合着眼睛紧紧闭成一线,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决绝。他不像是来吻他,倒仿佛他程翥是一张长图,一座碉堡,他是来图穷匕见、舍身取义的。
程翥像是被他刺中,被他炸开,一时间根本没法反抗,只等举手投降。淋蓬落在地上旋转出飞溅的水花,一切都变得极慢、极细。自己推不开他,他像藤蔓一样攀上来,蛇一样绞上来,那么冰冷,又那么火热,令人舍不得放手,也无法放手:好像你抱着的是一个坠落悬崖的求死之人,一个行走于冬夜的冻僵了只剩下胸口的一团暖气,如果你放手了,他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可是……太苦了……
程翥的脑袋,像是被巨大的冲击撞串线了一样,突然把这个部分无限地放大了。
身为一个过来人,他还是有不少风流债的,什么样的吻没尝过?青涩诱人的,成熟老练的,风韵犹存的,热烈奔放的,含蓄羞赧的,蜻蜓点水的,云淡风轻的,技术过硬的,情感充沛的,走肾的或者走心的,既走肾又走心的,深厚的和轻薄的,泼辣的和酸涩的,带着目的的和不求回报的……无论哪一种类型,无论那一段回忆,无论哪一个吻,归根究底都是甜的、甜的、甜的!!
而现在这,这也太苦了、这还算是吻吗?!要是吻都是这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突然有些愤懑,又或者是好为人师的作祟,亦或是某种混淆着生气的酸疼胀痛,好像老师看着学生挥霍青春而全无所得,长辈瞧见晚辈不珍惜机会好好学习那样,只觉得暴殄天物,令人痛心疾首。
吻应该是美好的、轻盈的、躁动的……连八十岁的老叟在一吻时也可以重返青春,为什么你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