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没用对吧,你都知道了……”他的手缓缓捂住脸孔,声音是笑着的,里面却全是绝望,“你都知道了……我不想让你知道的……我就不想让你知道……对不起。他们说那么难听……对不起……”
程翥一下子慌了:“你别这样……我跟你说,你别这样小徐,为什么是你在道歉啊?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那老混账东西,凭什么是你在这伤心你来承担?就不应该放过他!你相信我,我陪着你,我们去报警,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没用的,没证据,不会有人管的………………算了,老程,我真心实意说的,我真的,没有那个时间,我得去照顾我妈了……”
程翥一口气闷在心里窝火,他硬摁下来:“怎么就没证据?你的手机和包不都丢在他那?你那衣服不也……”
“我把它扔了。”
“扔了?为什么要扔了!它 ”
“它什么都不是!!我看着它只能恶心!”
程翥使劲把他挡着脸的双手拽开:“你这是逃避!你不能有什么事就逃到你妈妈那里去,她已经那样了她不能保护你了!那不是你的避风港!你要面对现实才能 ”
“你放开我!我到底有哪里没有面对现实?!我还要怎样才算面对现实??我要是不用面对现实我现在就去拿把刀把那人扎死,然后呢?我妈怎么办啊?你替我养吗!!”
程翥无言以对,他头一次感觉到言语的苍白,只能使劲地揽过肩膀,把人好像全身长满倒刺千疮百孔的身子裹进自己怀里。徐步迭不安地像个小兽那样拼命挣扎踢腾着,又锤又打,程翥一声不吭,也不松手,直到他打得累了,终于渐渐停手,整个人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埋进怀里,双手攥紧他胸前的衣襟,把它攥得皱巴巴的。
“有人管的,”程翥轻声说,“我来管你,可你得让我管啊,好不好?”
在兽夹里挣扎累了的猎物终于安分下来,似乎终于被驯服了的模样,轻微地点了点头。程翥松了口气,圈成箍的手臂刚一松劲,突然被猛地一推,整个人向后一仰,那毛茸茸的脑袋顶住自己下颌,撞得上下牙嘭地錾在一起,只剩一丝呼痛的气声从齿缝里嘶嘶地钻出来,像被推倒的乌龟那样没防备地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怀里刚抓到的小兽蹭地一窜跃下几阶楼梯,又有点良心不安地转头回望过来,似乎要确认程翥没被摔到哪里;两人视线一对,他又心虚地抓紧挪开视线,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走了。
程翥仰在地上,背脊贴着冰凉的地面,汗水蒸腾和发泄过后,这会儿贴上去冰得一抖,有点硌人。他心里头那点儿火气和毛躁都给这不平坦的部分激起来,好像也回到自己二十岁的年纪,撇了撇嘴:“这小兔崽子……”
徐步迭今天来医院,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沿路和认识的人招呼过去,总觉得大家都拿一副微妙的表情看着自己;等到了病区,才发现乐乐被一群病区里的老阿姨众星捧月地逗着,这个夸他懂事,那个夸他有礼貌,再一个要给他吃苹果,又一个给他瓜子香蕉。这小胖子还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当上过“团宠”,一时间睁大了眼,应接不暇。
来医院做陪护的,老人居多。乐乐自小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个概念,因为程翥和容宛琴的关系,在容宛琴家里那边类属“私奔”,在程翥这边,因为他搞雕塑这回事,早早就和家里淡了联系。这会儿突然多出来这么多看他怎么看怎么顺眼的爷爷奶奶,一下子手足无措,万万没想到自己胖得眯缝的眼睛都能得到夸赞,享受到了至高礼遇,受宠若惊。
要是平常,这么多陌生人围上来他也要恐慌一把,钻角落里吓得不敢出来,但这些爷爷奶奶全拿出了不知道怎么私藏的各种好吃的,就跟钓鱼似的,手勾一勾他就来了;你不管喂什么,乐乐都能吃光光,问他什么他都说“好吃!”,可把一众老人乐得合不拢嘴。
徐步迭来的时候,乐乐面前堆了一大堆东西,正跟个仓鼠似的两颊鼓着,看到小徐,徒劳地伸着两只胖手挡着那小山似的一堆零食,满脸哀求:“憋告诉我叭叭!”
徐步迭无语了,他知道程翥试图给这小子减肥来着,伸手掐了一把那胖脸:“你怎么在这?你爸呢?”
“叭叭带窝来的!他说……涩会实践!”
社会实践你个头啊……周围人倒是笑说:“小徐,是你亲戚家孩子呀?可真精神,虎头虎脑的……”
刘姨倒是知情,扯过小徐对他说:“程老师一早就来了,让乐乐挨个床给大家都送了点糖,说是过节。在我们这层的人,好久没有这样了,过过节什么的,有人对我们说新年快乐……大家就难得开心一下。”她观察着徐步迭的表情,“怎么了,他没跟你说他要来?你们闹什么别扭呢?”
徐步迭抓了抓头发:“老程人呢?”
“刚才几个病友搭伙去下面菜场巷里的公共厨房烧菜,说有个管道松了还是堵了,水给漫了烧不成了,他就跟着下去看看。”
他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徐步迭眉毛拧了又松,脚底板蹭着地面:“那……我去找下他,乐乐拜托刘姨帮我看着啊。”
刘姨倒是哧地笑了:“他不是你老师吗?怎么你搞得跟怕他丢了似的?人家关心你,就长辈关心晚辈嘛,你就安心受着就好了。”
“他算什么长辈……我才不要他当长辈。”徐步迭嘟囔着,掉头跑了。
程翥并不是第一回 来医院,但却头一次知道医院旁边那脏兮兮的油腻巷子里别有洞天,外面一排菜肉摊贩排开,地上泥泞不堪,在里头的拐角处堆了几十个煤气罐和锅碗瓢盆,灶前有人炒菜,也有人煮汤,颠勺声、高压锅喷气声、卖菜吆喝声等混杂,一派热闹异常的景象。
原来之前小徐说的那种共享厨房在这里……但和他脑子里当时浮现出的景象不太一样,要是按社会通行的标准来看,在这里炒出来的东西大概率是过不了什么卫生检测的,要是有人发难,比如说搞个消防安全之类的大检查,肯定分分钟就要被迫清理关闭。
但是程翥还记得这里烧出来的菜肴的味道,那时候他赶回S市,看到顶着两圈熊猫眼的敬嘉年,这小子也是硬气,一开始连姜念都放弃了他也不放弃,自个在那一宿没睡地修复,直把姜念也搞得不好意思了,被迫舍命陪君子;乐乐在这俩工作狂的照顾下吃了一整天三顿的麦唛鸡,也已经面有菜色。
他带去了小徐烧好的菜,借了微波炉热好了,是几个人一天里吃的唯一一顿像人的饭菜,吃完了终于有力气干活。也许是美味的食物激发了人几乎停转的大脑里的某些多巴胺之类,他们也边吃边拿肉骨头蘸着汤汁在桌上画图,讨论出来了最佳的修复方案。
姜念捧着吃撑了的肚子,大度地感慨了一句:“算了,看在他手艺不错的份上,就饶他这一次。”
如今,程翥来到这美味佳肴的诞生地,才知道这里的锅碗瓢盆租用1元,油盐酱醋则是2元;就在旁边菜市里买了菜,可以进来直接烧。“可新鲜呢!”有个大娘捧着盆在剥毛豆,旁边的大姐则满手血水,就这下水通道那儿刮鱼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