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啾心中“叮”一下亮起了一颗小小的灯泡。
只不过,这个问题荒川自己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正确答案,所以他无法强求后辈一定要找到答案。自裁,算是一个及格的答案,却不是最好的答案。
最好的答案是什么?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知道。
林啾忽然感应到了荒川曾经的心境。他杀了很多很多魔族和魔修,某一时刻,他忽然发现魔也有魔的不得已。无尽的痛苦折磨着他们的身躯和魂魄,他们永远不得安宁,只有在杀戮的时候能够获得片刻缓解。而来自人族的敌意,则让他们在杀戮之时更加没有任何负担。
仇恨对立的火种经历千万年发酵,到了如今已成了不死不休的燎原之势。
就在林啾强忍着剧痛用力思考时,祭渊信手接过了那个憨厚青年手中的药瓶,拔开药塞,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
他的身体忽然就彻底僵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听他“嘶”一声,倒抽了一口响亮的凉气,用微微有一点发颤的声音说道,“不痛了。居然,不痛了。”
“对对,”仆从模样的憨厚青年笑着说道,“这可是老爷跑遍了大江南北,才给少爷小姐求来的灵药!专克这疫病呢!”
祭渊神色狰狞,抓过憨厚青年,高声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说!”
见他失态,林啾和王卫之不禁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瓶。
祭渊双目赤红,手中紧紧攥着那只药瓶,几乎将它捏碎。他一字一顿,语带威胁:“谁敢抢,我会让他后悔一辈子。”
“不用抢不用抢。”憨厚青年笑眯眯地又取出两只药瓶,“这是二少爷的,这是大小姐的!”
林啾接过药瓶。
入手冰凉,刚落到掌心,身上的疼痛症状便明显减缓了许多。
她淡定地拔开瓶塞,放到鼻子底下轻轻一嗅。
一股清凉无比的薄荷气味冲上脑门,旋即,痛楚消失无踪了。
王卫之像蛇一样眯眼打量着林啾和祭渊,静静等候了近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见这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异状,他才小心翼翼地用了药。
“这种东西,哪里还有?”祭渊阴恻恻地盯着憨厚青年。
这憨厚青年一个劲儿地笑:“大少爷别急着,老爷足足带了几大车回来,傍晚便能到家了。”
祭渊眯了眯眼,正要说话时,忽然听见一个脚步声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还在院中便高声叫喊道,“大事不好了!老爷出事了!有人在抢药,打伤了老爷!快,快带上人前去接应!”
祭渊当场变了脸色,几乎维持不住“王寒令”那张面皮,整个脸庞上涌动着暗色的血液,五官都分辨不出了。
然而那憨厚的圆脸青年却像是根本看不见这幕恐怖的异状一般,只着急地对他说道,“大少爷,有人抢药,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祭渊满脸狞笑,声音嘶哑变形,“呵,呵呵呵,若是早知道荒川在这里藏了此等宝贝……呵呵呵呵……哪还等到现在!这些东西,都是本座的,谁抢,谁死。”
林啾握着手中的药瓶,心中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祭渊按捺不住,跳下床榻,单手拎起那憨厚青年,命令他带路。
林啾和王卫之对视一眼,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道离开了这间精致华美的小楼阁。
院子很大,雕梁画栋,廊柱之间放置着雕工细腻的鹤形香炉,袅袅薰烟如不要钱一般,顺着四四方方的天井飘上半空。
报信的是另外一个家丁打扮的青年,他匆匆走在前头,愤然道:“那些刁民好生不要脸!硬说老爷的车上有什么孩童的尸骨,我呸!分明就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老爷的灵药!”
听到“孩童尸骨”,林啾心头不由轻轻一跳。
与书中柳清音遇到的事情,仿佛隐隐关联上了。
院落外是一条宽敞的青石街道,道路两旁店铺林立,街上人来人往。
走了一段路之后,三人身上的药效渐渐退去,血液重新沸腾了起来。祭渊发作得最快,他扔下手中的憨厚青年,从怀里掏出药瓶,拔开瓶塞再嗅了嗅。
“没用了。”他偏了偏头,面色阴寒,“得换新的。”
林啾感觉到那股烧灼般的剧痛从骨髓深处开始蔓延。
视野隐隐有一点发红,望着街道上如织的人潮,心底不知不觉涌起了浓重的破坏欲,一股奇异的冲动在血液深处涌动,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很想撕碎些什么,让那滚烫的热血迎面泼洒在自己在脸上、身上。直觉告诉她,那样做的话,身上的痛楚会得到极大的缓解,憋闷无比的胸腔,能够重新呼吸到新鲜甜美的空气。
她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不是曾经做过人,恐怕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人群……
这种感觉祭渊倒是早已习惯了,他回过头来,满脸奸佞坏笑,对林啾和王卫之说道:“好好享受狼入羊群的美妙感觉吧,正、道、之、士!”
王卫之浓眉紧皱,手指微微痉挛着,攥住了林啾的衣袖。
他大口喘着气,问道:“魔,当真如这般?”
林啾望进了他的眼底。
王卫之这双细长的眼睛里,时常充斥着轻慢、不屑、憎恶这样的情绪,而此刻,他的眸色却十分复杂纠结,仿佛在怀念什么,又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林啾微讶,轻轻点点头:“是,眼下的情形还算是好了,若是这些人对我们有敌意的话,想必我们心头的杀欲会更加炽盛。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对他们动手。”
“我不会。”王卫之苍白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林啾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什么,她信他了。他这样说着不会,便是真的不会。
默默走了一程,视野中,出现了一支马车队伍,当头的车厢翻倒在地,周围密密地围着好几圈人,有几个壮实的汉子爬到了车厢上,手中抡着铁棒,正在拆那密封的大货厢。
祭渊毫不客气地把人群推开,林啾与王卫之跟在他身后挤了进去。
只见一个身穿古铜色长衫的老头子捂着流血的额头,被几个家丁护在正中。他的肩膀上还挂着好几片烂菜叶,发髻半散,发臭的鸡蛋清正顺着发梢往下流淌。
百姓围在四周,不住地咒骂着。
车厢密封得十分严实,但车厢与车辕交界之处,不知道为什么裂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恰好可以看见卡在缝隙里面的一截小小白骨。如今看得还不是很分明,所以人群暂时还能压住怒火。一旦车厢被砸开,确认里头当真藏着孩童尸骨时,愤怒的人群一定会把这支马车队活活给撕了。
林啾心头一跳,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四下张望。
很快,她便看见了自己在找的人。
秦云奚和柳清音。虽然此刻他们长着两张与原本的容貌完全不一样的脸,但直觉告诉林啾,那个男的绝对是秦云奚!那样的气质和眼神,根本不可能找得出第二个!
他们二人就坐在不远处的一间茶楼中,见她望过来,秦云奚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遥遥冲她举了举手中的茶盏。
是他干的!
林啾暗暗咬了咬牙。
她能猜到秦云奚会将床榻下的孩童骸骨移走,却没想到,他居然好巧不巧就嫁祸到了她的头上。
真的是巧合?还是……
茶楼上,柳清音发现了林啾与秦云奚的隐秘互动。
“这不是幻境么?你认识那个女人?”她问。
秦云奚淡笑道:“是林秋。”
柳清音的面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下,唇角略沉了一丝,不在意地说道:“哦?一点也不像。”
秦云奚解释道:“只有同一支队伍中的人,才可以看到彼此原本的样貌。我们在旁人眼中,也并不是本来的样子,而是如今这个‘身份’的样子。”
“那你为何将骸骨藏到了车厢中?”柳清音娇美的面庞上掠过一丝不解,“你不是说前世林秋并没有进入荒川秘境么?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车队与她有关的?”
秦云奚轻轻笑了下,道:“这便是我选择带你到茶楼来的原因。”
他用眼风扫了扫四周的茶客,掂起茶盏轻轻饮了半口,又道,“这里最能听到各种驳杂的消息,白家老爷子为自己的三子一女出门寻药已有整整半年,今日恰好进城。三子一女便是其中的关键——如今秘境中剩下的女子共有三人,除了你与王燕之以外,女子便只剩一个林秋。所以,这三子一女,有极大的可能是林秋与三个王氏子弟。而当我发现那车厢中的药能够缓解魔血焚身之痛时,我便更加确定了,这个白家老爷子的三子一女,正是林秋等人。”
“而方才,我用那车厢中的‘药’,去试了试那几个‘云游至此’的修士,轻易便试出他们四人正是另外那一队王氏子弟。我故意留下线索,他们很快便会闻讯而来,与林秋等人对上。清音,我尽可能为你扫清障碍,希望能够助你撑到最后——我不忍你死,哪怕死亡只是假象。”
柳清音怔怔望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去,轻声道:“你……不像师尊。师尊,没那么多话的。”
秦云奚唇角浮起一抹苦笑,声音低落下去:“从前不过是端着罢了。彼时你我身份有别,我只需说一个结果让你照做,而不必向你解释过程,便显得运筹帷幄些。”
“是么。”柳清音垂下头,轻轻把玩着桌上的茶盏。
片刻后,她笑了笑,道:“也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事先有了准备,早早做出安排的话,我们定和王燕之杨昭一样,也要被那么多人围攻。我难以想象那将是怎样的情形——即便眼下无人理会我,我都快要控制不住心中那股狂暴的毁灭欲,若是有人打我、骂我,我真不知能不能控制自己不去伤害他们。恐怕,我也会像王燕之杨昭那样,忍不住出手伤了人,被淘汰出局吧。”
“你能做到绝不伤人的,”秦云奚坚定地说道,“曾经你便是这样做的,清音,你比自己想象中更坚强。”
柳清音抬起眼睛,定定望了他片刻,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我若能做到,定是为了师尊。我不想让他失望,不想被他看扁了。若他也像你这般,无条件地信任我包容我,说不定……说不定他便没有那么吸引我了。大师兄,也许这就是我对你毫无感觉的原因吧,太容易太轻易得到的,便让人提不起任何兴趣。就算你当真是师尊,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你。”
秦云奚定定望了她片刻,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叹息。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换了个身份而已,一切怎会变得这般不是滋味了?
他把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桌面上,偏头往下望去,发现林啾已经被围攻马车队的百姓们发现了,他们推搡着她,将她扔到了马车边上。她狼狈在站在那里,看着有些可怜。
他心头微微一紧,然后又是一松。
绝不能心生任何怜悯之意!第一时间将她击杀,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