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七章

宝珠鬼话 水心沙 34202 字 4个月前

“为什么这里有这些!我明明什么也没看见过!这到底是怎么会事!我家里人都怎么了!!他们都怎么了!!!!”

再次沉默。

静静等我把话连珠炮似的一气吼完,铘端起地上那只托盘,正对着我,朝地上轻轻一倒。

碗筷跌落,却无声无息。

落地一刹那那些碗筷汤菜突然间消失了,半空里只看到一些焦黑色飞灰在空气里飘着,摇摇曳曳,打着转坠落到地面。

朝地上轻吹口气,那些灰便散了,铘抬头望向我:“你家里人怎么了,还需要问我么,宝珠。”

我的身体一阵发冷,从头顶到脚底:“这怎么可能……”

“看到你爷爷的尸体时,我以为你大概应该可以猜到了,虽然你这双被俗尘蒙蔽了的眼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轻叹一口气,他手里那只托盘在他的呼吸中灰飞烟散:“你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迟钝。”

“你……你们早就知道了。”不知不觉抓紧了怀里的狐狸,我紧紧注视着铘的眼睛。

他不置可否,那双眼睛里也依旧什么都看不透。

“为什么不告诉我……”再问。

他不语。

“为什么都瞒着我!!!!” 忍不住怒吼出声,他目光在我话音里闪了闪。

依旧不语。却在这时,我肩膀上一阵剧痛。

低头就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一张嘴狠狠咬在我的肩膀上,尖锐的牙穿透我的衣服直刺进我的皮肤。

“狐狸……”我呆住了。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一动不动由着他那么紧紧地咬着我,然后突然松口猛一挣扎从我怀里跳了出去,几窜下了床跳到了对面的梳妆台上,龇着牙,冲我低低一声咆哮:“吼!”

“怎……怎么了……狐狸?!你怎么了??!!”站起身跳下床我不由自主朝他跑过去,没等手碰到他的毛,被一旁闪身而出的铘一把扣住了肩膀:

“别动。”

“铘!”一看到他,脑子一个激灵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用力甩掉他的手,我气急败坏对着他一通吼:“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狐狸他到底怎么了啊!!”

“他?”后退半步,暗紫色的眼里一抹淡淡的笑: “呵……他这是咎由自取。”

“是不是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目光一凝,他看了看我:“我倒是想。不过……”伸手一把抓住了狐狸的嘴,在他突然张口朝我再次咬过来的瞬间:“我想你应该没忘记他曾经对我做了什么。”手松,狐狸一声轻哼跳上了床,远远缩在角落里,一双亮闪闪的眼警惕而犹疑地注视着我们。

心脏没来由地一紧,我朝他伸了伸手:“狐狸……”

“没用的,现在的他,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轻笑,转身走到门边重新坐下:“报应。”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间又一声咆哮。没等我反应过来,眼角边一道白光闪过,到铘面前骤停,猛张开嘴,狐狸两排森冷的牙静静压在了铘的脖子上。

铘的脸色在那瞬间似乎变了变。一动不动望着狐狸,而狐狸两只幽亮的眸子斜睨着我的眼。

片刻松口慢慢倒退,退到我身边,冲着铘又一声低吼。

“狐狸……”心里一阵激动。以为他并没有像铘说的那么严重,到底还是恢复过来听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不由自主朝他伸出手,不料还没碰到他,他身子迅速朝后一退,鼻子耸了耸在我衣服周围一圈轻嗅,半晌尾巴一甩,他一脸厌恶扭身跳上了床。

“还对他存着希望?”转身跟过去的时候,耳边响起铘的话音。

我回头看向他。

“这男人只会让你绝望。” 又道,他在我的目光中静静合上眼。

“铘,他到底怎么了。这个家到底怎么了。”

“用你的眼睛去看。”

“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回答,他干脆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再无任何动静,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床边干坐到半夜。

想着傍晚那一幕幕骇人的景象,想着狐狸,想着铘说的话。后来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似醒非醒,不停地梦见自己在被人追。

追近了看发觉是死去的爷爷,他对着我笑,咧着他一张满是坏牙的嘴。我吓得拼命跑。跑着跑着看到狐狸在前边站着,于是追过去,追近他却又消失了。

我急了,想对着狐狸消失的方向大声喊,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想跑快点追过去,可是越这么想,我跑动着的步子却越来越慢。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就来到了我的身后,一回头,跑来的却不是我的爷爷,是我叔叔。

一张脸模模糊糊的,高高悬浮在半空低头看着我,一条长长的脖子像扭在黑夜里的蛇。

然后突然间从那梦里醒了过来。

醒过来时天依旧黑着,窗外那些浓雾般的亡魂不见了,满天一片空荡荡的黑,甚至可以看到天上闪烁的星星。转头正想把这发现告诉铘,我发觉铘躺在门口的身影也不见了。

门依旧是反锁着,可是屋子里没有他的人影。

吃了一惊迅速站起身,我把边上躺着睡觉的狐狸给惊跳了起来。甩甩尾巴窜下床他一脸警惕地瞪着我,我没去管他,径自打开门朝外看了看。

走廊里同样空空如也。

铘去哪里了……

“嘶……”这当口一声低低的抽泣钻进了我的耳膜,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压抑着自己哭泣的声音,似有若无,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反而让人后脑勺一阵发寒。

谁,谁在这附近哭?

跨出门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没看到哭的人,却听见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看到狐狸从屋子里啪嗒啪嗒跟了出来。目光依旧是警惕地,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犹豫地走到了我身后。

我朝前走了几步,他往前跟了几步,我停他也停,我走他又走。显然我们真的成了一人一兽的关系,他在我身后跟着,那样子就像只小心翼翼不想着了人的道的野狗。

不过总好过一个人在这种黑暗里瞎折腾。

于是原本紧绷着的心稍微定了定,我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底楼不知道被谁点亮了蜡烛,透过楼梯口的地板缝隐隐渗了上来,一时让我有种忐忑不安的紧张感。而从那方向传过来的哭泣声变得更清晰了些,断断续续从楼下传过来,我扒在扶拦上朝楼梯口下望了望,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被楼梯的拐角挡着,从上往下看,除了影影绰绰被烛光拉长了的阴影,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不再去管它,我绕过楼梯口把它边上那扇门轻轻推开。

这是整条走廊里最后一道门了。门开贴着墙探进头去朝里看了看,我依旧没见到铘的身影,这道门里的房间显然是个空置很久的杂物间,不大的地方除了扑面而来的霉味和一堆平时不用的家具物什外什么都没有。

难道铘根本就不在这栋楼里……思忖着我朝狐狸看了一眼。

那时候他叫我寸步不离地跟着铘,本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而现在懂了。这个地方,这个我爸爸从小住着的地方,它竟然已经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死域,我都不知道从来这里直到现在,我所见的,所接触的,究竟有几个是人,有几个不是,因为在没有吃铘给我的鸡腿之前,我所看到的这个地方,和现在根本就是完全两个世界。而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变成这个样子的狐狸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谁都不跟我说,正如这个家里的我每一个亲人。

狐狸该是早知道爷爷家的状况了吧,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只到昨晚才突然要把我带回去,可是人没走成,自己却变成了这种样子,这一来连逼着套他的话都成了不可能,只能照他的话去做,去跟着那个总是我行我素,心不在焉得让人跟他在单独在一起时常常会感到不真实的麒麟。

可是他有没有考虑过,铘那样一个男人,是我想跟就能跟得住的吗……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下一步可能会做什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一声不响把我扔在这个地方,他这会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嘶……”忽然又一阵抽泣声从楼下传了上来,带着种无法再压抑的痛苦。我忍不住跑回楼梯口朝那方向又看了一眼,但依旧什么也看不到。这当口狐狸突然一纵身从我边上窜了出去,没等我来得及把他拉住,他几个蹦跳已经下了楼。

“狐狸!”情急之下我轻轻叫了他一声,声音太小,他没有反应地继续往下跑。眼看着就要绕过楼梯拐角消失在我的视野,我忙跟着跑下去。几步来到那个转弯处,朝下一看,不由得愣了愣。

狐狸不见了。

就在刚刚一瞬间还看到他的尾巴在转弯口闪了一下,等我跑到,他人却已经没影子了,拐角背后的楼梯上空空荡荡的,下面的过道里也是,从上追下来这个过程不过两秒钟的时间,他就好象突然间蒸发了似的……

这时耳朵边再次响起一声低低的抽泣:“嘶……”

我只觉得心脏咯噔一下。呼吸猛地急了起来,刚才狐狸在身边时还没这样的感觉,他一不在,忽地下在我心脏里充得严严实实。那种紧绷紧绷的感觉。

突然觉得周围这片忽明忽暗的空间像座闭塞的坟墓,而坟墓里有个人在哭,是谁?

是人,还是……

“嘶……嘶嘶……”又一阵抽泣,离得很近,好象就在楼梯下的某处。我下意识朝上退了一步。正想转身跑回去,伴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道长长的影子出现在了我脚下的地板上。

“宝珠……”走到楼梯口,那人朝我抬起头:“你在这里?”

我怔:“六……姑?”

手里拿着支蜡烛,六姑披头散发站在下面望着我。

一天没见,感觉她好象瘦了很多,拿着蜡烛的手不停微微颤抖着,一张脸白得发青:“他们说你回去了,”看到我还在楼梯上呆站着,她举高蜡烛对我照了照:“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略一迟疑。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盯着她看,烛光里她的影子相当的清晰。鬼是没有影子的,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些什么,因为我回忆不起来这几天接触到的我的叔叔婶婶们,他们在我面前时到底有没有影子。谁没事会去注意这些呢,如果不是突然间发现我在不知不觉里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这么久。

那么犹豫了半晌,看六姑一双红肿的眼始终一眨不眨望着我,我含糊应了句:“……我们打算再住几天。”

“是么……”听我这么说,她后退了一步,拿着蜡烛的那只手抖得更加厉害,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这样啊……这样啊……”忽然眼神闪了闪:“宝珠,姑姑问你件事……”

“什么……”刚出声问,啪的声响蜡烛被她不停颤抖着的手晃落到了地上,周围一下子漆黑成一团。一时忘了呼吸,我听见楼梯下姑姑急促的喘气声:“听说……我听他们说……你可以看到那东西。”

我呆了呆。半天没有回答,她又道:“爸不让我问你,可是现在变成这种样子,宝珠,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姑姑,”说着话楼梯吱嘎一阵轻响,楼下那团在夜色里变得模糊的影子朝我这里慢慢走了上来:“在你二叔那屋……你到底有没有看到过。”

说到这里脚步声嘎然而止。

黑暗里就听见只听她一下下粗重地喘息着,直到眼睛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我隐隐看到六姑的身影就在离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看到什么,六姑?”忍不住开口。

她抬起头:“大奶奶。”

我头皮冷不丁麻了一下。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我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屋子外传了进来,隐隐约约,像一串挂在窗上被风吹得不安分的风铃:“呤呤呤……呤呤呤……”

“什么声音?”不由自主提高嗓子问了一声。而六姑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抬着头直勾勾看着我,嘴里轻轻重复了一句:“大奶奶。宝珠,你有没有见到大奶奶。”

“没有……”铃声消失了,我下意识回答。

都不知道所谓的大奶奶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即使看到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她。

六姑又朝上走了两步,转眼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呼吸的温度,温度是暖暖的。这么说,六姑她不是鬼,因为不管怎么样,鬼身上不会有任何温度。

“没有?不会的宝珠,你一定看见了。”

“我真的没有看见过大奶奶。”确定她是人,我的心定了定:“姑姑,我们到客堂里去坐坐吧。”而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垂下头自言自语咕哝了一句:“怎么可能……我感觉到她就在这里,她一定会来的,她说过她一定会来的。”

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眼见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往楼下走,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六姑,刚才你是不是去爷爷那屋了。”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心里头那个疑团更大了。既然是人,她是怎么可以和死去多日的爷爷交谈的,又是怎么和这个家里那么多死去的人交流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整天生活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环境?而如果说这里人煮的饭我都是我今天傍晚吃的那种东西,那她到底是靠吃什么东西来维生的??

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也不知道怎么问才合适。这当口六姑已经站在楼梯下。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她一步步径自走到房门口,伸手在门上摸了摸,片刻转身回来,嘴里喃喃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快到我面前时突然嗵的声跪到了地上,低头痛哭出声,一边一下一下用头使劲撞着地。硬生生惊得我把原本已到了嘴边的话咕的声给吞了回去。

“宝珠!宝珠……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们要都疯了,他们要杀了伊平!他们都疯了!”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头撞着地不停地哭:“都疯了!!都疯了!!!“

“六姑……”我被她这样子吓到了,蹲下身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我试图阻止住她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你说什么?谁要杀伊平??”

“我哥他们,还有村里那些人,那些疯子!”

“为什么……”

“每一年,每一年……他们早就想这么做了……”没有理会我的问话,她低着头一个劲地尖叫:“他们早就要这么做了!连爸都阻止不了他们!!啊——!!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六姑!六姑!!”用力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激动得抖个不停的身体按在自己怀里:“嘘……嘘……轻点,六姑,轻点。”

身体的抖动慢慢平静了下来,六姑伸手抓着我的腕。她的手指很凉,用力抓着我把我抓得很疼,我不得不把手往回抽了抽。

感觉到我的动作,她抬起头看看我:“宝珠,是不是也有什么感觉了。”

“什么?”没听明白她的话,我问。

“你在害怕,刚才你的样子,你在害怕。怕什么,宝珠,他们是不是对你也……”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又高了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捂住她的嘴:“六姑,你想把人都惊动么……”

这一说果然有用,身子抖了抖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侧眼眼珠子朝窗口方向看了看,然后再次望向我,一边把我手从她嘴上拉了下来:“宝珠,在那屋我二哥对你说的事,都是真的。”

“哦……”

“可是他还藏了些东西没有告诉你。”这句话是她突然间贴近我的耳朵说的,说的当口窗外叮呤呤又是一阵清脆的铃音飘了进来,若隐若现,而显然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是什么。”侧耳听了听,片刻没再听到任何声响,我问。

随即感到六姑的肩膀怕冷似的微微一缩:“关于大奶奶的。”

“大奶奶?”

“大奶奶,”重复着这三个字,六姑的嘴角在黑暗里似乎牵了牵:“她根本就不是这村子里的什么守护神,她是被用那块牌坊压在地下的一个冤魂。她也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保全自己贞节而自杀的烈女,她是在那个年头做了让人不齿的事情,被人逼着自尽的荡妇。”

第二十六章

“大奶奶,”重复着这三个字,六姑的嘴角在黑暗里似乎牵了牵:“她根本就不是这村子里的什么守护神,她是被用那块牌坊压在地下的一个冤魂。她也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保全自己贞节而自杀的烈女,她是在那个年头做了让人不齿的事情,被人逼着自尽的荡妇。”

我一怔:“什么……”

“都说她为了保全贞节,所以在佣人试图侮辱她的时候她选择了自杀。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并不意外于我的惊讶,六姑继续道:“其实那个男人早就和大奶奶有染了的。直到那次她丈夫出远门,他俩的奸情才被家人撞见,所以归根到底,她是被林家人强迫自杀的。之后林家人为了顾全面子,就到处对人说,大奶奶自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贞节,说她如何如何刚烈,说她如何如何贞节……当时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周围乡里乡亲,后来连官府衙门都给惊动了,不久之后还给赏了块贞节牌坊。”说到这里笑了笑,她眨着眼睛看着我:“林家人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当真是骑虎难下,只能千方百计把事情的真相抹了去,假的变成真的,荡妇变成了贞女……讽刺的是他们还不得不在祖庙里供着这个被他们逼得自杀的女人的肉身,私下里关照所有知情的人守口如瓶,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只怕全家都要受到牵连。”

“那之后平静了一段日子,林家人因为出了这么一位贞节烈女而官运亨通起来,先后几人中了举升了官,更走运的是大奶奶的丈夫,在大奶奶死后不久,他被当时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给看上了,不多时就择了黄道吉日过了门,一下子他从原来小小的七品知县,直接套上了五品的紫袍。那时候难免得意起来,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有些人心下担心大奶奶的事情迟早败露,但更多人还是喜更多于忧。直到几年之后……”说到这里话音忽然顿了顿,目光倏地转向我身后,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循着她的视线朝后看,就看到窗上贴着三张脸,窗外隐约的光勾勒着那些脸上青灰色的线条,我认出是我的二婶和我两名姑父。

其中一名姑父的脸是从窗上倒吊下来的,他直愣愣看着我,嘴巴缓缓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时手腕被六姑抓了抓,低头朝她看了一眼,她一边拉开我的手,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别去管他们,”拍拍衣服转身朝房门口走,她道:“他们是来监视我的,”

“监视?”

“对,怕我从这儿出去。”

“为什么……”

冷笑,走到房门前站定,伸手又在那扇门上摸了摸:“怕我出去找伊平。伊平……伊平……”低下头,轻轻道:“他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了,可是我被他们关在这里出不去……啊——!!!”说着话突然间又是一声尖叫,抬手在门上一阵猛拍:“让我出去!!你们这些疯子!!让我出去……”

后面的话音消失在我手掌心。

用力捂着嘴把她拖离门边,因为在她对着那扇门大喊大叫的时候,窗上那三张脸消失了:“我们得离开这里,姑姑。”

“离开?去哪里。”嘴巴得到自由,她安静下来吸了口气。

“不知道,至少要先离开这个地方,还有,我要找到我那两个表哥。”

她朝我看了看,然后低头笑笑:“先从这里出去再说,宝珠,你能从这里出去么。”

“为什么不能?”说着话我转身过去抓住门栓拉了拉,门咔啷一声响,纹丝不动。我愣了愣。再用力拉,拉出一道缝隙,隐约缝隙外有锁横着的痕迹,它被人从外面给锁上了。

回头望见六姑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眼睛肿得厉害,这让她一张表情看上去有点奇怪。

我转身快步走到窗台前。三下两下拔开窗栓把它用力朝外一推,窗哐地声响,同样的,纹丝不动。

手心一层冷汗。回头再次望向六姑,却见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无声无息看着窗外,轻轻一声叹息:“他们不会让我们出去的,宝珠。”

“楼上也有窗。”匆匆说了句,正准备上楼,肩膀被她一把按住:“别去了,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

目光从窗外收回,她瞥了我一眼:“那么些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姑姑……”

“刚才的话,我还没对你说完吧,我们说到哪儿了。”话锋轻轻一转,她避开我的视线。

我不语,只是转头在客堂里仔仔细细一圈扫视。刚才明明看到狐狸下来的,如果窗和门一直都这样被锁着,那么他应该还在这屋子里没有离开,铘也是。

可他们这会儿到底在哪里。

思忖着,耳边听见六姑继续道:“对了,几年之后。几年之后,那差不多是我们林家最兴旺的时候。做官的做官,发财的发财,似乎都仰仗了那位死去的大奶奶。可是就在一次,他们和地方上的知府家联姻之后,就在婚宴当晚,林家出事了。”

“先是新娘子,洞房花烛夜新郎倌去挑喜帕,喜帕落地,新娘子的头也跟着落地,落地时一双眼睛还在对着新郎倌不停地眨。之后新郎倌就疯了。而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家里的牲口都死了一地,满地的血,整个院子里腥臭腥臭的。这件事足足调查了两个月,查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而就在这时林家老太爷死了,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人浸在水缸里,泡得像只面团似的。那之后,开始人心惶惶,因为从老太爷死之后,隔三差五,会有人在宅子里发现林家人的尸体,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于是渐渐的,那些宅子里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搬了出去,可是纵然搬得再远,还是慢慢的有人在不断死去,而林家的家道也开始中落起来,很多亲戚友人避之惟恐不及地跟林家断了往来,而原本做了官的,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先后罢了官,”

“那和大奶奶有什么关系。”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声嘴。

六姑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那之后不久,族里头开始悄悄传开这样一种说法,说的是当初大奶奶临死时的诅咒应验了。说的人是当时不多的几个大奶奶自杀时在场的人中的一个。一开始那人还不肯把这事说个明白的,后来亲眼撞到了大奶奶的魂,把他吓疯了,才把这事给捅了出来。说是当时大奶奶怎么都不肯自杀,被老太爷派人打了几天几夜后实在受不住了才寻的短见,死时发疯似的笑,一边笑一边对着老太爷狠狠地道,要在她死后三年内让林家断子绝孙。”

“三年……可是……”

似乎是知道我想说什么,六姑朝我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她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林家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啊,宝珠。那么多事发生之后,他们千方百计请来了五台山一位声名显赫的方丈,他在宅子里做了法事,又把大奶奶的肉身从祖庙里请了出来,用沾了香灰的五根钉子分别钉住了她的头和手脚。然后取发甲,合着钉子一起埋在烈女牌坊下面,然后把她的身体埋在了埠溪河的上游。这之后,那些事情才消停下来,林家也总算保住了血脉。不过从那之后家里就没再兴旺过,连带这村子也渐渐没落了,到现在,你也看到了,离城那么远,交通又不方便,我们这地方始终是闭塞的,十几二十年才出了我大哥这么个秀才,进城读过书,有学问,人又聪明,二十年前忽然带了人来要挖开埠溪河上的墓,说是里面有什么有研究价值的文物在里头。”

“后来被老爷子死活拦住了,当时墓被破了个口子,碑不见了,而那之后,村里开始变得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摇头,示意我不要再打断她的话:“再之后,就是我哥对你说的那些事,可是他对你说的话有很多都是错的,大奶奶她回来了,可是大奶奶的咒根本就不是用他所说的方法去解,她是要让我们林家绝后。”说到这里,她朝我靠近了一些,我感觉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六姑,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爷子对二叔说的时候,我正好听见的,而那一次,我还听见了一些事。”

“什么事?”

“关于我们林家这个诅咒,”侧眸看了看我,她压低了嗓音:“虽然大奶奶当初用所有的狠给林家压了这么一个咒,但说到绝后,倒也并不完全。”

这段话说得极轻,以至我不得不朝六姑凑得更近一些,好听得更清楚一点:“为什么。”

“大奶奶嫁到林家时,林家还没发迹,那时候他们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的。一直到后来她丈夫当上了官,有时候去一个地方上任一年半载的,两口子才开始生分了起来,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她和家里的年轻佣人好上了,而其实直到死,大奶奶还是念着那段旧情的。所以说……”说到这里,目光轻轻一闪:“说是让林家断子绝孙,但其实还有一人可活。”

“那……”隐隐从六姑闪烁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什么,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一人……可活?”

“宝珠,”拉住我的手,在我试图离她再远一点的时候,六姑望着我的眼睛:“二叔说的那些,我说的这些,如果换了别人,只怕会以为我们疯言疯语,可是你没有。”

“是……因为……”

“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特别的孩子。也因为,老爷子也特别的疼爱你,即使伊平做得再好,他上大学,他孝顺听话……可是始终取代不了你的位置,”忽地又贴进了我的耳朵,她轻轻地道:“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宝珠,”

我想从挣开她的手,想从她的边上离开,可不知怎的,在她这一点一点的逼近中,我全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只眼睁睁看着她手伸进棉衣里慢慢拉出把尖细雪亮的刀子,贴着我的皮肤轻轻抵在我的脖子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看着我静静地笑:“宝珠,原谅姑姑,我也是没办法啊。这地方除了那时候的老瞎子,谁也阻止不了她,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惟独不能没有伊平。那些疯子想用他来结束一切,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所以……所以好宝珠,你行行好,你就代替他吧,反正你也是孤身一人不是么,你爸妈都没了,姥姥也没了,而伊平还有我,还有我!!!好吗宝珠……好吗宝珠!!好吗!!!”

最后一句话,她是用全身的力气对着我尖叫出来的,叫出来的同时她猛地把刀子举起,又用最快的速度对着我的脸一气刺下!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整个人都僵住了,却不是因为她这话和她一刀刺向我的迅速。

就在她对我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一直沉默着站在她的身后,手指的位置就在离她脖子不到半公分远的距离上。

我想出声提醒她,可是根本开不了口,就在她一刀朝我落下的刹那才尖叫出声,而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感觉一片滚烫的液体噗地溅得我满头满脸,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耳边听见砰的声闷响,什么东西在我边上倒了下去,然后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指按在了我的眼睛上,从左眼到右眼,一点一点抹过去,那力道几乎要把我的眼珠给从眼眶里压了出来。

直到它从我右脸旁消失,忙睁开眼,眼前一片刺眼的色彩让我的那双眼球生生地一疼。

大红的棉袄,大红的棉裤。

明明在夜色里却红得血似的鲜艳,这样一片血红的色彩上一张苍白的脸,低垂着隐在那把浓密的黑发下,意识到我的目光慢慢抬起,抬起瞬间,一双被眼线勾勒得精致妩媚的眼无声无息盯着我看。

“伊……伊平哥……”

伊平没有吭声。

歪头看着我的样子有点怪,可这会儿我脑子里空空如也,只充斥着那一片片血腥的味道和他一双看上去有点呆滞的眼睛,没精力去多想这渗透进我神经的古怪感觉到底是什么,我只是下意识朝后慢慢倒退。

从六姑提刀到她一声不坑跌到在我脚下,那过程不过是短短一刹那,我甚至都没看清楚伊平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直到边上冷冷卷进一阵风,我才发觉远处那扇紧闭着的门不知道什么已经被打开了,半扇门板朝外敞开着,风一吹吱嘎嘎一阵轻响。

他那张被粉底盖得苍白的脸在这样的声音里忽明忽暗。

脑子里乱成一团糟。

六姑说二叔他们要杀了他,六姑想杀了我去换他的命,他杀了六姑……这一连串东西接二连三一起丢在我面前,又在我措手不及的同时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转变在我眼前变化进展,一时感觉我面前这些事似乎都不是真的,这个村,这个家,这些我原本以为熟悉了的,却在一刹那将我隔得远远的亲人们……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嘶!”突然间一声抽气在突兀间猛拉回了我的意识。回过神看到伊平两只眼闪烁了一下,忽然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低头朝下看了看,望见地上六姑静止不动的身体两眼一直,沉默了一阵,片刻眼里忽然滚出颗泪来。

六姑就躺在我脚跟边上。一双眼睁得很大,像刚才死盯着我时的样子,嘴还保持着之前说话的动作微张着,一些深色的液体从她喉咙的裂口里飞快流淌出来,在地板上扑哧扑哧冒着些细小的气泡。

样子很可怕,她喉咙就像是被什么猛兽的爪子给撕烂的,散乱粘连的皮肤遮盖不住里面断裂开来的骨头和喉管,血不停地从那个地方流淌出来,这些器官随着血液的流速在地上有节奏地一下一下颤动。

“看看……看看你对她做了什么……”一阵死一样的沉寂,我听见伊平再次开口。

我以为他这话是在说我,呆了呆正要开口,就见他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用力压在了自己的脸上,眼睛透过指缝静静看着我,然后将那只手一点一点朝下滑。

血划在他被粉底盖得苍白的皮肤上,红得和他身上的棉袄一样的刺眼。突然发觉他这身棉袄是女式的,对襟的蝴蝶扣错开了胡乱在胸口乱扣一气,那让他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妖异:“你对她做了什么……”并没有给我太多出声的机会,他又道。手指从脸上划到脖子上,他脖子上的青筋微微隆起。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当下不再去管他转身朝门口方向跑,没跑出两步肩膀一紧,我被他一把扣住。

“去哪儿?”凑近我耳边低低地问,他的手指从我的肩膀移到我的脖子。不由自主想起地板上六姑的样子,我身子一僵。

随即听见他又道:“宝珠,宝珠,要你来一次,还真不容易呢……”

说着话手指无声无息朝我领口里滑了进去,在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冰冷冷一下贴在了我的皮肤上,只觉得头皮一麻,我一声尖叫用力扯开他的手朝后一甩,头也不回朝大门奔了过去!

他并没有追过来,因为我没听见他追过来的脚步声。一把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板朝外直冲出去,还没过门槛,眼前什么东西朝我直荡了过来,眼看着就要迎头撞上,我赶忙抓住边上的门框猛刹住了自己的身形。

抬头就看到那东西硬挺挺在离我脸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摆了摆,风吹着它原地滴溜溜地转,是我的二叔……

歪着头悬在我头顶的房梁上,他的身体硬得就像块石头,那么晃悠悠在我眼前轻轻转动着,一圈过后脸直对着我,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对着我的方向,嘴微张着,露出里头肿得发紫的舌头尖。

“啊——!!!啊——!!!!!”再次忍不住一声尖叫,魂飞魄散间只感觉一只冰冷的手猛口住我的脖子一把将我拖回了屋子里,与此同时那扇被我推开的门砰的声自动合上,正挣扎着想伸手把它重新推开,那只手把我用力朝前一推,一头撞到门板上,我眼睛轰的下黑了一黑,而身后的门板纹丝不动,锁死了似的。

我惊。忍着头剧烈的晕眩用脚在门上狠狠踢了一下,门依旧纹丝不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以为是要抓向我的脸,头朝边上急急地一侧,却看到那只手一把按在了我身后的门板上,用力朝外推了推。

门咔啷啷一阵响,依然闭得死紧。突然扯住我的手腕跑回客堂,挣扎了半天被他一路拖到窗台下,伊平抓起边上的凳子就朝窗玻璃上砸。哐的声脆响玻璃被砸落了一地,我被他这举动震得一呆,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回头一把拖住我就朝窗口上按:“快!出去!”

我被他的举动给搞糊涂了。

把我从外面抓回来的是他,这会儿砸开了窗要让我出去的又是他,他到底什么意思。

狐疑着趴在窗台上半天没动,他眉头一皱,蹲下身拎起我的脚就往上送,我不由自住爬上窗台,刚朝外探出头,突然头顶上直楞楞荡下张脸,对着我喈喈喈一阵笑,骇得我头朝后猛地一仰一头载倒在窗台下。

半天视线里晕得模糊一片。

好容易眼前的东西不再摇晃了,我撑着地支起半个身体,再看向窗外,窗外那张脸不见了,冰冷的风从窗洞里一波波卷入,我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你答应过我什么……”回过头看到伊平背对着我站在六姑的尸体边,低低说着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声音是他的声音,不知怎的,听着总感觉有种怪得陌生的刺耳。

“让她走。”没等我站起身,他又道。话音刚落紧接着又是一句,从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然后慢慢回过头,他斜眼看向我:“最后一个,”微微一笑,笑得像个妩媚的女人:“最后一个……”

由始至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在他回头看向我的瞬间突然一种无形的恐惧把我的心给揪紧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转过身朝我慢吞吞走过来,一只手里什么东西忽明忽暗闪着光。

近了看清楚原来是刚才六姑用来试图刺我的刀子。

在他手指间上上下下翻转着,快到我跟前时突然咔的声响,一只手指折了,反转着斜刺向手背,手里的刀子铛的声落到地上。

他眼里微微一丝惊讶。

站定脚步缓缓抬起那只手在眼前看了看,然后指向我,用那根扭转了的手指:“给我……梵天珠……”话音落又是咔的声轻响,本正对着我的头突然间歪了,朝左直扭到肩膀,他眼睛眨了眨,往右一斜继续对着我看:“给我……”

我心脏差点跳出喉咙。猛一转身搭住窗台就朝它跳了上去,半个身体刚出窗洞,突然脚脖子上一疼,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揪着从上直拖了下去!

肩膀刚撞到地板,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头顶上面。

微张着的嘴里一滴滴腥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一手抚着自己的脖子,那个原本我以为早就已经死了的六姑一手抓住了我的头发:“你……说过的……”仰头盯着边上静立不动的伊平,她碎裂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把她带给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伊平朝她微微弯下身子。

像是在仔细听着她模糊不清的话,却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伸手拾起地上那把刀,对着她的脖子就是一划。

冰冷粘稠的液体瞬间铺天盖地压出了我的脸,我只感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暗红色,暗红色倾倒在我边上的六姑,暗红色滚落在地还在死盯着我看的头颅,暗红色的伊平,捏着手里闪着暗红色光芒的刀,对着我露出暗红色微微的笑:

“说过的……说过什么……”他道。声音一瞬间听上去像个女人,带着点沙哑,隐隐一丝切齿的低沉:“他也说过的……说过什么……”话音落突然一脚踢在我头上,踢得我头脑一阵猛烈的震荡,一口气硬生生憋在肺里出不来,只感觉鼻子里浓浓一腥,我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黄黄绿绿的液体飞溅在伊平的脚上,他宽大的脚上套着双小得不到四寸长的绣花鞋。半只脚光裸在鞋子外,脚踮着,像穿了双看不见跟的高跟鞋。

“伊平哥……”全身不受控制地拼命发着抖,我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不明白一直温和得像个女人似的他为什么突然间会变成这样。一边极力朝后退着,可是身后是墙,想站起来可是全身散了架似的用不出一点力道,只看着他抓着自己的头把它用力往上一扳,喀的声恢复原位,微微转了转,然后蹲下身用手抹了抹我的脸:“最后一个,你是最后一个。”

我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尖叫着在地上拼命扭动,可是越恐惧,浑身越是使不出一点点力气,眼看着他手里那把刀轻轻划开了我的衣服,刀尖在我挣扎扭动着的身体上一个兜转,突然眼角瞥见了什么东西。

是刚才被他用来砸破窗子的椅子。

当下发昏的脑子里猛地一醒。趁他一不注意身子迅速朝边上一翻,忍着肩膀上的巨痛一骨碌从地上爬来,我一把抓起地上的凳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抡圆了朝他头上猛地砸过去!

咯嚓一声脆响,他的头被我生生砸得转了个方向,扭到脖子后直直望着我,他一声不吭栽倒在地上。

然后不再有任何动静。

死了似的躺在窗台下,没有动作,没有呼吸,只一张脸扭在背后静静看着我,那双眼睛里不带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空洞。

我手里依旧抓着那只凳子不敢放,屏着呼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依旧没有丝毫声息。于是丢下凳子迅速跑向窗口,绕过他身体时心脏是绷紧的,只到没有任何意外地站到窗台前,那口憋了半天的气才总算释放了出来。没再看他,我手一撑用力跳上去,膝盖刚跪到窗台,突然眼前什么东西蓦地一闪。

我吃了一惊,抬头就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近在咫尺直贴着我的脸,脸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丝冰冷的气息。

我一声惊叫。

没反应过来我人已经从窗台掉了下去,而窗外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不见了,与此同时身后一只冰冷的手轻轻一环按在了我的喉咙上,直觉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微闪着光,带着股腥臭的风,它朝我不偏不倚直刺了下来!

本能地想挣脱,可是身体一点也动不了。只缩紧了身体闭上眼,绝望地听着头顶那东西带着呼啸的声音直逼而下,就在这时,耳边骤然一声低低的咆哮:“吼!”

施加在我脖子上的力道突然间消失了,随之而来一股力量猛撞到了我的身上,被撞得连滚几圈才停住,一骨碌翻身爬起,刚睁开眼,就看到一团银亮色的身影带着股浓烈的硫磺般的味道横挡在我身前。

“狐狸!!”像是凭空突然间从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里窜了出来,狐狸出现得和他消失时一样的突兀。一时间我又惊又喜,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滑地流了下来,迅速模糊了狐狸的身影,隐隐见他甩着尾巴斜睨着双碧绿色的眸子看着我,一张嘴张得老大,用力咬着伊平的胳膊,两只前爪用力压在他的肩膀上,后面的腿朝我轻轻蹬着,似乎适意我快离开。

我赶紧站起身抓起地上的凳子跑向客堂另一边的窗台。刚用力把那扇窗砸开,身后突然间又是一声咆哮。

迅速朝后看,就看到狐狸砰的声摔倒在离伊平几步远的地板上,脖子附近一道鲜红的血印迅速扩散开来,他整个儿随即蜷缩成一团在地板上发冷似的微微抽搐。

“狐狸!!”我吓坏了。

从来没见过狐狸被弄成这个样子,他一直都很神神道道的不是么……连过去的丧神都没能够把他怎么样,为什么会被伊平伤成这样?!

情急之下我一转身朝他奔过去,没跑出两步突然间跑不动了,肩膀上沉得让我透不过气。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断不断狠狠朝我身上压,下意识回头,只见那些原本消失了的淡黄色雾气不知从什么地方蒸腾了出来,一团接着一团缓缓蔓延进窗子,胶体似的在我周围一圈一圈把我包围。

而伊平已经不紧不慢走到了狐狸的身边,蹲下身手在狐狸的毛上一圈拂过,他原本被我砸扭了的头一抬间喀的声回到原位,依然有点歪斜,不过他似乎没有任何知觉,只是两眼一转朝我看了看,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最后一个……”

说着话摇摇晃晃从地上站来起来,但显然脖子的歪斜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平衡性,刚直起身手里的刀子铛的声就落到了地上,于是趁着他视线刚一从我脸上移开,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量从那团凝胶似的雾气里钻了出来。

一脱离雾气身体马上轻松了,迅速冲过去用力把狐狸从地上拉起,眼看伊平摸到了地上的刀重新直起身一脸奇特的笑朝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我赶紧拖着狐狸朝楼梯口跑去。

楼上房间多,窗也多,那是我和狐狸从这地方逃出去的唯一希望。

可是伊平脸上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似乎根本无所谓我把狐狸从他身边带走,也根本不在乎身体在失去平衡的状况下走得摇来晃去,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在我们后面跟着,刀在指间来回旋转,他的微斜着的目光就好象一只慵懒的兽看着插翅也难以从他身边逃出生天的猎物。而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种样子的,他现在到底算是人还是鬼,或者怪物……因为我实在无法用我的所知去定位他目前这种样子。

而这个村子这个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知道……我真想知道。

头脑一片混乱,我跌跌撞撞把狐狸拖上楼,楼上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这种黑暗让人莫名有种苟且的安全感。好象这种黑可以把人隐藏起来,虽然楼梯上那一声一声接近过来的脚步声像是对我的一种讽刺。

突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细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是六姑那时候放在墙角边的蜡烛,它还好好站在那个位置,低下一只碟子,碟子上一块木条,连着蜡烛的身体。

我脑子里某个念头转瞬间闪过。迅速放下狐狸把那块木条拿起,拔掉蜡烛,蜡烛下一支长长的钉子,至少有七八公分长,和木条钉在一起,像把尖锐的小暗器。

把蜡烛重新放进碟子,耳听着楼梯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拖着狐狸迅速闪入边上一扇半掩着的房门内。

第二十九章

“宝珠……宝珠……乖乖的宝珠……”片刻一阵低低的说话声从门外响起。

我都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是怎样从走廊那头的楼梯口过来的,他的话音却已经在我藏身的房门外若隐若现地飘了进来,几乎是进在咫尺的感觉……我下意识抱进了怀里一动不动的狐狸。

“宝珠……宝珠……乖乖的宝珠……”又一声低喃,声音远了些,从我门口一闪而过,渐渐朝更前面的地方飘了过去。

我轻轻松了口气。拖着狐狸朝房间的窗户那里一点一点挪,试图在伊平没有任何察觉的状况下和狐狸两个从窗口爬出去。不过这一步步拖得无比艰难。隐隐听着外头一声声似有似无的话音,我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可是脚步还是得又轻又慢着来,这地方实在是太安静,哪怕稍微响上一点点的动静听上去都会是种石头砸进了水岗里那种轰然般的效应。

眼看着就要挪到房间中央了,而门外的说话声也似乎渐渐不再听得见。是伊平他离开了么?我不敢确定,他刚才那种表情绝对不像是看不到我就会放弃掉离开的,我的存在对他来说似乎有种强烈的刺激性,从他之前的种种言行来看,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虽然不清楚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思忖着松开狐狸我揉了揉疼得发胀的胳膊。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断了,因为每牵扯一下都疼得我两眼发花,可大概是太紧张了,所以这种平时无法忍受的痛,这会儿觉得还是可以忍耐的,只要能从这里安全离看,我想怎样我都可以忍耐。

这时狐狸的耳朵似乎动了动,心一阵急跳以为他醒了,低头仔细看,失望地发现他两只眼睛依旧紧闭着。于是把他再次拖了起来,正准备继续朝窗口方向挪,冷不防突然间啪嗒一声轻响。

是狐狸伤口里流出来的血。

被我牵扯着一动,它们一股脑从伤口处全流下来了,滴滴答答一阵敲打在地板上,声音不大,却在整个寂静的空间里像把刀子似地把周遭凝固了似的空气猛地一扎!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像是团暗红静静燃烧在整片昏暗的夜色里,伊平搭着门一步一步从外走了进来,踮着两只穿着绣花鞋的脚。

我僵在原地全身血液一下子凝固般了似的一动不能动。

“宝珠……宝珠……乖乖的宝珠……”一直走到我面前站定,嘴里轻轻念着,他斜着头看着我:“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手里的刀轻轻一转,眼见着他就要朝我刺出,我猛地弹起手把早就暗暗反握在手心里那根钉子猛扎向了他的脑门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扎向那里,眼睛、喉咙、脸颊……都是比那地方脆弱的地方,可不知怎的直觉告诉我一定要扎在那儿。

一口气狠狠的扎,不扎透,那么接下来我的身体将被他扎透。

被自己这想法惊得一个激灵。

回过神伊平已被我整个儿压倒在了地上,我的手被手掌里的木块刺破了,一滴滴血滴在伊平苍白的脑门心上,那中间一点暗红悄然渗出,透过那枚被我一气插进他脑门的钉子。

无法控制,我歪头张开嘴对着地一阵干呕。直呕得眼泪鼻涕呛得我无法呼吸,突然感觉身下那具静躺到现在没有动弹过的冰冷身体微微动了动。

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正要快速从他身上爬起来,突然间脖子上一紧,我被他骤然间伸出的手一把卡住了咽喉。

瞬间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的太阳穴被他那股越来越紧的力道逼得生疼,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被际压着冲想头顶,我狂乱了。没头没脑对着他一阵乱抓,一把抓到他那把长发用里一扯,那把长发被我扯拖了。露出里头原本短而凌乱一头红色的发,发中间隐隐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扁而平一个圆形的东西,好象是……一颗钉子头。

没来得及细想他头发里为什么会有这么枚钉子,在眼前一阵昏厥般的发黑过后,一等眼睛稍微恢复了点视力,我咬着牙举起手里那块木头就朝着伊平脑门上用力砸了下去。

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脑门心那根钉子上,噗的声闷响,原本在外头露出半截的钉子一下子全部被砸进了他的脑门,这同时他两只眼蓦地下睁开,睁得大大得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嘴里一声尖叫。

然后全身电击般地一阵颤抖。我的脖子差点在他的颤抖中被他骤然间加大的力道给拧断,就在我张开了嘴努力掰着他的手指试图尽力吸进一口氧气的时候,伊平的身体突然间安静了,手依旧铁箍似的卡在我的脖子上,可力气一瞬间似乎小了不少。

尝试着用力了一下,他的手松了,一口气及时直灌进我的肺里,我保住了我的小命。

没事了吧,应该没事了吧……

整根钉子敲下去后,伊平似乎真的不能再动了,即使之前他的头被扭断了还能在房间里到处走。

不能动就好……不能动就好……

琢磨着想从他身上爬起来,这时候才发觉,自己两条腿已经抖得站都站不动了。勉强离开了他的身体我连爬带滚挪到狐狸身边,正准备拖着他离开这房间,可是手软得发不出一点力。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看着他,房间里再次寂静下来,只有我的呼吸声一下下在空气里回荡着,突兀而清晰。

渐渐的我忽然感觉我单调的呼吸声里似乎多了点什么,一下一下搀杂在我呼吸声中几乎细不可辨,我的心突地下再次紧绷起来了,连带呼吸声也不知不觉停止下来,那多出来的声音倏地下余音滑过,也在黑暗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猛回过头。

一眼扫想那具躺在地上不动的身体,伊平的身体依旧静躺在那个地方,保持着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错觉?暗地松了口气,这么一惊一乍间力气倒似乎又回了不少,正准备站起身带着狐狸离开,眼角一扫,陡然间发现门边上有什么东西杵在哪儿对着我看。

我抓向狐狸的手不由自主一抖。

只觉得胸口紧张得突突发疼,硬着头皮,我暗暗捏紧了手里的木头块迅速看向那个地方。

一望之下,我一屁股瘫坐到地上,脑子里一下子轻飘飘的,我几乎虚脱般地呜咽出声:“铘……”

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我睡醒之后发觉不见了踪影的麒麟铘。

不知道之前那段时间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这会儿无声无息站在房门口看着我,听见我的叫声,他嘴角轻轻一扬。

忽然有种莫名不安的感觉。

黑暗里他那双微微流动着亮紫色光芒的眸子朝我边上闪了闪,顺着他的目光朝边上看就,就看到离我几步远的距离,那个原本静躺着不动的伊平突然间微微颤抖了起来。

先是手指,然后是肩膀……直到整个身体。

突然间笔直坐了起来,一张苍白的脸正对着我的方向,我被吓得一声惊叫。

从地上直跳了起来,就见伊平原本微张着的嘴蓦地张大,仰头对着天一声尖叫,同时脖子上的颈不知怎的全都暴张起来,一条条在转眼前膨胀到蚯蚓般大小,缓缓扭动着,用着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

“啊——!!!!”又是一声尖叫从他嘴里破口而出,高高仰着头像是要把身体里什么东西一气宣泄出来般,他的叫声把脖子上那些扭曲蠕动着的筋全部集中在了他的喉咙口。

片刻叫声嘎然而止,伴着噗的声轻响,脖子上一根筋突然间裂了,一道黑色的液体从筋里急切喷射而出,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直到整个脖子被那些断裂的筋硬生生扯断,有什么东西从那个断口里钻了出来,黑色的一团,粘乎乎,湿漉漉。

周围空气突然间冷了下来,冰冷冰冷的温度,随着那东西逐渐的钻出,地上那些被之前飞溅而出的血液染湿了的地板上瞬间结了薄薄一层黑红色的冰片。

“啪……”一声闷响,伊平的头颅落地,这同时那团黑色的东西整个儿从他脖子里钻出来了,取代了他原先的头颅,满满抬起安插在了那个位置。

是张脸。

黑色粘稠的东西是它一头被体液粘在了一起的长发,那张脸上还残留着伊平体内的血迹,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张脸上是一片空白的,空白的苍白,几缕湿嗒嗒的刘海丝丝缕缕挂在那张一无所有的脸孔上面。

“铘!!”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声尖叫我抱起地上的狐狸就朝门口处铘的方向冲:“铘!!它是什么!!!它是什么!!!!”一气冲到那里,没头没脑一阵乱叫。叫了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我抬头张望了一下。

却发现铘又不见了。

空荡荡的门口和走廊内只有我一人抱着狐狸呆站身,耳听得一声细碎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轻轻响起,一下一下朝我慢慢靠近:“我……恨……”

“我……恨……啊……”

“我……恨……啊……”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可怕的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淡,平板得几乎毫无音调可言,那么一个字一个字从沙哑的喉咙里轻轻地吐出来,却让人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紧绷。只觉得那种细小的声音把我的心脏都给抓疼了,可它还是不停不停地往我的耳膜里钻,钻得我忍不住弯下腰一阵干呕。

然后看到一道影子缓缓游移到我的脚下。

被我身后房间里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拉得很长,那道影子看上去就像个个子特别高大的女人,融合般从后面一点一点和我的影子重叠到一起,我看不到她走动时步子的起伏。

就那么无声无息间,脖子后忽然冷冷地一冰:“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睛……”

近在耳畔的声音,细碎而模糊,却在突兀间吓得我无法控制一个惊跳。

没等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从我身边慢慢走过,长而粘的头发密密遮挡着她大半张脸,她头垂得很低好象在地上找着什么,一边找一边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看没看到我的眼睛……他们就把它丢在这里的……你有没有看到。”

我张大了的嘴巴,可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就在她从我边上经过的一刹那我看清楚了她那张脸,夜色里纸似的青白青白的,一道暗褐色的痕迹从额头中间滑下,细细的一线,在苍白的皮肤上显眼得有点突兀。而除此,这张脸上一无所有。

这颗从伊平身体里钻出来的头,它上面是没有任何五官的。

“林家的孩子在哪里啊……”耳边再次响起她的话音,低低的,像是惟恐惊了什么似的。一路走一路手在墙壁上刮擦出尖锐的声音,她手里握着根钉子,是我之前用来钉在伊平头上的那根,不知怎么的会到了她的手里,被她捏在手心,尖锐的钉尖从指缝里刺出,一路走,一路在墙上拉出道歪歪扭扭的线:“你说,他们把我的眼睛藏到哪里去了……我的眼睛……”说到这里忽然站定脚步,慢慢地把头转向我,她捂着自己的脸好象在哭:“他们也要把它带走么……还给我……”突然霍地抬起头用手里的钉子猛指向我,她一声尖叫:“最后一个!”话音未落,人急转身快步朝我走来:“最后一个!!还给我……把你们欠的都还给我!!!”

我一下子回过了神。

几乎是在她走到我面前的同时猛弹起身抓紧了狐狸转身就往楼梯口方向冲,一路上几乎是连滚带着爬,因为狐狸重得我没法光靠两只手的力量去把他完全抱住。只能一边拖一边跑,一不小心被他尾巴绊住摔一跟斗,滚出几步远倒是一次也没想着是不是疼,只是光庆幸自己没有往回滚。

不过倒也再没听见那女人的脚步声继续追上来,连尖叫声也似乎在我没察觉的时候一下子消失了,空荡荡的楼梯里只有我拖着狐狸狂奔的脚步声,还有我粗重的喘息。

很快楼梯口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加块步子连拉带拖拽着狐狸往下冲去,冷不防一脚踩空,我和他一头朝下栽了过去。

这一交跌得我差点背过气。缓过劲就看到狐狸就在我几步开外的地板上横躺着,四脚朝天,依旧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无比绝望的一种感觉,因为狐狸身边静静立着的一双绣花鞋。

鲜红的缎面,上面一双对它来说过大的脚半套在里头,另半只露在鞋子外,足尖点地高高踮着,像穿了双无形的高跟鞋。

再往上,我不敢看了,只控制不住地整个身子抖筛子般发颤。然后听见嗒的声轻响,那双脚跨过狐狸的身体朝我一步跨了过来。

头皮轰然间猛一阵发乍。

本能地想往后退,可是全身再使不出一点点力道,只眼睁睁看着那双脚一步一步径自来到我面前,蹲下身,慢慢歪过头将那张没有无官的脸贴近我的眼。

苍白……苍白……一片模糊的苍白……

扑鼻而来一股冷而腥的味道从她那把黏腻得海藻似的头发上散了出来,味道很浓,酸不像酸臭不像臭。突然觉得这味道很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在哪里闻到过,还有这种浑身冷得控制不住想发抖的寒意。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宝珠……宝珠……”耳边听见她又道。忽然脖子上冷冷地一冰,激灵了两下回过神,我意识到那是它的手指。一动不动贴在我的皮肤上像是在感觉着什么,忽然间朝下一滑径自钻进我衣领:“有没有看到我的眼睛啊……”

“啊——!!”一声尖叫我本能地朝后猛地一缩。两只手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那只手用力往外拔,倏地阵腥风,混乱里感觉到她的脸朝我一个贴近,又在骤然间触电似的朝后缩了缩。

我趁这机会急跳起来转身就朝后面的楼梯间里冲。直觉身后那东西无声无息朝我迫近,一头钻进那个狭窄的空间,我砰地声把那扇从我住进来开始就没见被拉上过的木板门用力合关上。又用最快的速度摸索到边上的拖把,顶上门把它死死卡住。随之门板嘭的声巨响抖了抖,我听见拖把柄卡嚓一声轻响。

所幸没断,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关上了门的楼梯间黑得伸手不见无指,我在那声撞击过后突然间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心很乱,可是脑子里却莫名地一片清明,在周遭这股巨大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的恐惧中。

想起来了,那种味道,还有那种森寒却又熟悉无比的感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遇到过的……

太久太久,久得我以为那只不过是童年时无数幻想中的一缕烟。可眼下它又回来了,带着它曾有的具体的形状,还有那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气息……

我牙关节抖得无法自控。

它是真的?它真的是真的??记忆深处的……那个石头盒子里红衣服的阿姨……

是她……肯定是她!

那是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和爸爸来过一次老家之后,每次过年回来,似乎成了那时候的我一直期待中的乐事。因为这里有很大的房子,很宽敞的院子,很多的树,还有很多很多小孩子。每次来这些孩子都会陪我玩,有时候在房子里,有时候是在院子,每个孩子都特别能玩,只除了一个。

记忆里那个男孩特别内向,每次其他孩子捉迷藏一哄而散的时候,就他一个人还呆呆在我边上站着,而每次当我在其他孩子怂恿下往树上爬的时候,他会在树下面哭得很大声然后把爷爷或者爸爸招来呵斥我一顿。学着别人样叫他呆伊平的话他会很生气,涨红着一张脸摆出哥哥的样子训斥我,一直到我叫他哥哥为止。而每次过完节跟爸爸回家,和亲戚他们一起出来送我的,同龄的小孩似乎也只有他这一个。

其他的孩子呢,为什么从不来送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小小的脑子里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想着来年又能在一起玩了,旁的,倒也无所谓。

直到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那时和那个叫伊平的男孩子已经很少碰到面。男孩子发育的时候窜得特别快,人瘦瘦高高的大人样开始出来了,不知不觉也就跟他疏远了很多,好在其他孩子还是那个样子,上次来什么样,一年之后来他们依旧什么样,似乎一直在长大的只有我和伊平,而同样,那时候只顾着找到人就玩,从没想过这些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的小问题。

而事情就是出在那一年的小年夜。

那天家里的大人都特别忙,没人管着我,所以等他们都去爷爷屋子摆台面的时候,我跟着那些小孩一起偷偷出了院子。刚好那时候下了场雪,城里很少见到雪的我兴奋得跟什么似的,一路跟着他们一起打雪仗一路尖叫着在几乎望不到头的雪地里跑。跑着跑着发现找不到那些小孩了,起起伏伏的雪地里只有我还有那条结成了冰的埠溪河。那时候倒也没觉得怎么怕,一个人沿着河往回走,走到一半看到几个人从河对岸一个黑坑洞里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我忙躲到一边,因为那几个人里有我叔叔。

等他们离开之后我很快地踩着冰面跑过河,一头往那个坑洞里钻了进去,虽然坑洞外是有障碍拦着的,不过对于我的个头来说这些篱笆和竹竿完全不是问题。一溜烟进了洞,进去后发现坑洞里很深。

我很兴奋。

因为感觉像电影里藏宝洞似的,到处是石头和泥,还有一些碎玻璃和坏了的瓦缸似的东西。再往里走还有灯,是那种罩在玻璃壳子里的煤油灯,一边亮着一边散发着股浓浓的煤油味,当中搀杂着些奇怪的味道,酸不像酸,臭不像臭。我一下子觉得害怕起来,大概是因为那些灯光拉扯在洞壁上歪歪斜斜好象随时都能从这些石头壁上扑下来的影子。于是准备往外走,还没转身,瞥见前面更深点的地方有个很大的石头箱子。四四方方安放在一个像个圆桌似的石台子上,那时候我一下子被好奇给抓住了。

因为石头箱子很好看,上面雕着些花啊鸟的,一个个活灵活现的。虽然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但还留着漆水的地方是红的红,绿的绿,还有一些金子一样的东西在这些花纹里闪闪发光。

当时天真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很认真的想法——我找到宝藏了。

所以没怎么考虑,我就朝那只箱子走了过去。走过去发现那只箱子被搁得还真高,踮起脚勉强只能看到箱子的边缘,越看不到心越痒啊,我就用力往上跳,一蹦蹦起来刚刚好能看到箱子原本我看不到的地方,而那一眼,看得我魂几乎都给吓飞了。

箱子上头压着块雕花石头板,很厚很重,一半盖在箱子上,靠近我的那一边只是稍微掩了点,露出里面一个人,睡着了似的深深躺在里面,光线绕过石板边缘正打在这张脸上,这是一个死了的,穿着鲜红色衣服的女人。

大红的棉袄颜色鲜得让那一张没有雪色的脸看上去石灰一样的白,脸上面什么都没有。其实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有,这个躺在石头盒子里的女人她还是五官的,只是不同于其它地方皮肤,它们颜色很深,一块一块像被捏在了一起似的黑糊糊黏成一团在脸中央凹成一个坑,根本分不清楚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

更可怕的是,在我被吓得转身想往外逃的时候,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有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只觉得衣角上被什么东西拉了拉,然后听到一个人在我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宝珠……宝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睛……”

当时吓得我魂飞魄散。

一阵尖叫后马上昏死了过去,等醒过来,已经是躺在市医院的病床上了。

之后,那段在出了爷爷家后发生的事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个洞,那个石头盒子,还有盒子里那个没有脸的女人。直到现在她突然以这种朝我走近,也不知道是不是恐惧真的已经到了超出我承受能力的地步,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瞬间啪的声断了,撕心裂肺的疼,我一下子清楚想起了那段在我脑子里被压了十多年之久的可怕记忆。

门外已经有整整一两分钟没有过任何动静。

也许更久,因为黑暗里时间过得让人很难感觉出来。而我不太敢相信那是因为这一层薄薄的木板就那么轻易把它挡在外面的缘故。总觉得会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在伺机酝酿发生,而我就像被某种兽困在笼子里的猎物,一边发着抖等待着最可怕时候的来临,一边恐惧着那未知会发生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吼——!”突然间黑暗里听见外面有动物一声咆哮,我心跳快了一拍,声音很熟悉,是狐狸!!狐狸他还在外面啊!!!

这个时才想起来狐狸他还在外面躺着,我傻眼了。刚才情急之下只顾着自己逃,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外面。这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会对他怎样?!他突然发出这样的声音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出什么事了!!!

想着想着脑袋一下子发昏了,手脚冰凉僵坐在原地,我对着那扇微渗进一些光的门瞪直了眼呆看着不知所措。

突然门外嘭的声巨响,乍然间把我心脏惊得猛震了一下。终于回过神迅速从地上跳起,我扒着门缝使劲朝外瞧,可是门缝太小,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好象是什么东西在外面倒下了,啪嗒嗒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远远的地方径自来到了我的房门前,我听见门外响起狐狸再次一声咆哮:“吼!”

赶紧把门打开,门开一刹那我呆了一呆。

门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倒地发出那声巨响的东西,没有在我门边咆哮的狐狸,也没有那个无脸的依附在伊平身体里的无脸女人。整个客堂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的那种干净。只有一支红蜡烛在桌子上明明灭灭地燃烧着,一时间让人错觉……刚才那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嗒……”什么东西滴在了我的鼻尖上,在我游移着从楼梯间一步跨出去的时候。

温热,带着股微腥,还有……狐狸身上香水的味道……

我心脏咯噔下一凛。

猛抬头就看到狐狸被高高悬挂在屋子的房梁上,那个没有脸的女人俯压着他的身体,头在他身上一伸一缩,随着她的动作,一滴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狐狸的肩膀不停地沿着房梁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