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程越溪说:“我当时正和景心哥在小区旁边那家游泳馆里的游泳,大姨没法联系到我,她又要去上晚班,就让小区门卫给我带个信,我和景心哥一起回家时,门卫就叫住我,说了这事,说我爸安排了司机几点会来接我,让我到门口等着。”

曾琦微微张口“啊”了一声,他想,程越溪肯定不会去的,程越溪又不是他爸的某个下属,他爸十几年不上心这个孩子,这时候又这样处理这事,程越溪为什么要给他面子。

曾琦道:“你不要理这种话就好了,最好再出去玩,当没听到这事。”

程越溪点了点头,说:“是啊,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就该这样。”曾琦说。

程越溪眼眶却瞬间红了,怔怔看着曾琦,像是在此时透过时光,看着当年的他自己。

曾琦看着他这神色,顿时心一紧,他知道即使已经过去了十来年了,但程越溪想到当年的事,依然耿耿于怀。

程越溪轻吸了口气,声音带了一点嘶哑,继续道:“景心哥站在旁边,他也听到了门卫的话。你知道的,景心哥他一直知道我家的事,他知道我的处境。他当时看了我两眼,就对门卫道了谢,然后对我说,问我想不想去吃必胜客,那时候,必胜客才刚进入S城,挺贵的,他为了让我好受点,才愿意出这个钱请我吃。”

曾琦想到自己在那个时候,可能是出门去旅游了,要是他当时知道程越溪在受这份磋磨,他也愿意拿出所有钱出来让他开心一点,他觉得自己就是差了当时的机缘。

程越溪:“不过,我没有答应。我闷闷地说我要回家,我就走了,我也不想理他。我当时不想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呃?”曾琦心想这的确是程越溪真实会做的事。

程越溪:“他劝了我几句,看我没有表示,就只好停下了脚步,我当时对他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也没在意他之后去做什么了,我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后,我也没有回大姨家,因为我不想回去。那时候,我外婆不是已经过世了嘛,外婆在遗嘱里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我,这让大姨夫和大姨心里都不高兴,虽然大姨在我面前什么也没讲,但我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这事。照我想,是我的话,我也会像大姨一样难过,外婆自从被我爸妈气得晕倒中风,身体就变得很差,各种毛病不断,大姨和大姨夫在照顾她上花了很多精力,但我妈这个罪魁祸首什么事也没做,结果她的儿子却得到了外婆的所有东西,大姨大姨夫却什么也没得到,这完全就违背了公平原则。我之前都不知道遗嘱的事,所以外婆立这个遗嘱时,我才没有阻止她。我知道大姨和大姨夫也并不是想要外婆的那些财产,因为那些财产对大姨大姨夫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们就是心里难过。

“我在知道遗嘱后,我对大姨大姨夫说过,我不要外婆的东西,我什么也不要。大姨说那是外婆的心意,让我不要胡说八道,不然外婆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心灵安宁。你看,不管我讲什么,其实裂痕已经产生了,那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我做什么,我说什么,或者是我大姨做什么,说什么,我们其实都在为对方着想,我们也想为对方着想,但那无形的裂痕依然存在。我时常觉得自己对不住大姨,在那个房子里过得战战兢兢,大姨又认为我还小,应该照顾着我,也战战兢兢,我们每个人都不自在。

“想到大姨的事,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欠她的,我决定还是回去了,我因为欠我大姨的,我决定要去赴我爸的饭局,这想来,也真是讽刺。我大姨其实也非常讨厌我爸来着,只是她不在我面前说我爸的坏话而已,但我看得出她讨厌我爸,她也同样不喜欢我妈。”

曾琦没想到程越溪那个时候就要经受这么多,而当时的曾琦自己,他不可否认,他从小到大都算是非常幸福的人,当时最痛苦的事,也仅仅是他妈非要他去看牙医。

程越溪道:“我在准备回家时,景心哥找到了我,因为我不去必胜客,他居然自己一个人去了,他从必胜客买了我喜欢的披萨和薯条回来。我很吃惊,也不好不理会他的好意,因为他仅仅是我的同小区邻居哥哥,却愿意为我做这么多,我不能不领情。他叫我去他家吃,我就随他去了。他爸妈去上班了,家里就只有他和保姆 在,在他的卧室里,他摆了一大堆东西在我面前,包括必胜客、他家的冰激凌、各种水果、干果还有肉干,我想,他可能把他家各种吃的都摆在我面前了,但我当时其实什么也吃不下。”

曾琦心说难怪程越溪当时会喜欢上赵景心,赵景心这也太心机深沉了,他那时候肯定就已经打程越溪的主意了,只是还装纯良。

“我在他家味同嚼蜡地吃零食,脑子里其实全是我爸的事,其实我和我爸统共没见过几面,也几乎不打电话,但我当时生命里的十几年,这个人却占据了我灵魂里的很大位置。景心哥那时就说,你吃得完这些东西吗?我摇头说吃不完。他又问,我觉得味道好吗?我说味道挺好的。他说我撒谎,其实我根本都尝不出那些东西的味道了,只是为了不浪费他的心意,才说味道很好。他说,一个人面前摆着吃不完的美食时,这些美食也就得不到足够的关注了,甚至可能是负担,当一个人的心思没在这些美食上时,即使平常多么喜欢它们,此时也感受不到它们带来的快乐,这对当事人来说,这些美食又算什么呢?

“他说这就像是我和他一样,他爸妈在他身上寄托了无限关爱和期待,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有的人从父母那里得到这些的时候,因为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既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不快乐,只是在有些时候嫌弃不够多,当觉得父母给的不够时,这些人反而还会生出怨恨,但他没法这样理所当然,他时常反省自己最好不要向父母那里要这么多,因为这些即使是父母给予的,其实也是暗中标注了价格,父母总有期待,作为子女,也总有无法满足父母期待的时候。

“我当时看着他,觉得他讲得很对,也多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我的父母正好和他的父母相反,我的父母都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他们只恨不得我没有出生,那我也就不用去担心要满足父母的期待了,就正如当时,我爸希望我去他的饭局,那我完全可以不理他,我就不去,他又能拿我怎样。但我心里其实又有另一个声音,我想,他不会明白我的,人是很矛盾的生物,没有得到的人,其实是想得到的,得到的人,若说他不想得到,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一点不能和他共情,只觉得他虚伪。”

曾琦身体瞬间坐直了,其实他也觉得赵景心虚伪,不过他很吃惊,既然程越溪认为赵景心那么虚伪了,为什么之后还要和他在一起。

第十六章

程越溪说:“我虽然感激景心哥为了让我好受一点而和我讲那么多,但我心里其实对他的那些话不以为然。我因为一直借住在大姨家,欠了大姨家里好大人情,还从他们那里拿走外婆本应该给他们的很多东西,我欠他们的,我活着,我就不能让他们为难,所以我必须要温顺,我要对他们善解人意,但我心里其实一直很憋闷,我表面一套,心里是相反的另一套,我当时恨不得任何人的话都不听。”

曾琦想到高中时的程越溪,那时候的程越溪就是万人迷,他性格好,对谁都善解人意,反正大家都喜欢他,女生喜欢他,男生也服气他,连自己这种谁都看不上眼的人,也都觉得他很好,但曾琦直到此时才想到,那时候的程越溪居然是那么想的吗?是那样矛盾的吗?

“但我又想,他们都以为我是很好的人,其实我骗了他们,我就觉得更难受,我只好更加对他们好些。我自然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景心哥,但景心哥却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你心里想什么就对我说什么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讲这些很虚伪,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痛苦,却还要拿大道理到你面前来自我感动一番。

“我当时非常窘迫,他没有责怪我,说,越溪,你一直这样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和欲望,从不宣泄,你不觉得自己以后会变成疯子吗?我很吃惊地看着他,又很恐惧。我那时候看了挺多心理疾病方向的书,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的确是会发疯,还是因为我爸妈两个根本不值得的人,但我听了景心哥的话,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说,发疯又有什么不好。”

曾琦再次吃惊地看着程越溪,说起来,曾琦除了觉得自己在最初意识到自己爱着程越溪那会儿有被精神折磨的情况出现外,其他时候,他都正常到十分平常。

程越溪没再看曾琦了,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景心哥当时直接告诉我了,他说他喜欢男人,他是一个同性恋,而他爸妈都是完全无法理解同性恋的人,他爸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同性恋,他妈认为同性恋就是精神疾病,应该被关到精神病院去。”

曾琦顿时皱眉,他没想到赵景心会在程越溪那么小的时候和他讲这种事,赵景心根本才是个疯子吧。

曾琦沉声问:“他为什么要对你讲这种事。”

程越溪道:“也许是他心理压抑,也许是他想找个人倾诉,也许是他当时的确很想安慰我。”

曾琦问:“你当时怎么想的呢,那时候景心哥知道你也是喜欢男人吗?”他觉得赵景心其心可诛,赵景心当时已经在F大上大一,他在当时上海那种更加开放的氛围里浸淫,回老家了又来勾引根本不懂世事的程越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