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后,到了午夜,谢长明去影翠湖的时候,许先生已应约而来。
见他身边没有别人,许先生还问:“那小长明鸟呢,他怎么没跟来?”
谢长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么晚了,又不需要大张旗鼓。”
这些事,谢长明没打算让盛流玉知道太多。
许先生笑了笑:“也太护着了,不知道的以为才八岁。”
可能是不太理解,盛流玉不是小孩子。但没再多问,毕竟有正事要办。
今日的天气很好,夜晚也一样,月明星稀,四周的重重树影落在水面上,湖泊的颜色翠而澄澈。
谢长明没说想出了什么法子,只是先试试。碎片被保存得很完好,谢长明戴了盛流玉的烟云霞,将碎片分成两部分,灌了冷铁的少,没灌的多,又挑挑拣拣了一会,将一块灌了冷铁的放在没灌的中间。
如此,许多块碎片便垒在湖边的石头上。
谢长明携着这些,又跃入湖中。
片刻后,大约是谢长明将那些都安置好了,影翠湖上骤然一亮,薄雾缓缓散开,从湖水中投了一片绿影上来,浮在半空中,虽不算大,却很清晰,一点一画,皆可看得明明白白。
原来每一块碎片,对应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了洲、郡、县,以及要去的地点。
石犀千方百计想要留下的证据,便是这个。
许先生惊叹了一番,拿出纸笔,细细描绘起来。他本来就教这门课,四洲的地图不知画了几多遍,现下也不算太难。
谢长明已从湖中走了上来,他看了一会,便能大约记下。即使不能复述,但每去一处,寻来当地地图,也很容易。当然,这是不得已的法子,于此事并不适用。
许先生画了两张地图,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谢长明接过其中一张,听他继续道:“那是去年上的一门课,你没选,但石犀选了。有一次,我叫他们搜集四洲中不寻常的事迹,以作了解。一个学生家中的福地里有一潭池水,一到晚上,便发出荧荧的紫光,非常漂亮。现在想来,和影翠湖很像。那个学生说是池水中有一种特别的游鱼,最令人称奇的是,到了有月亮的晚上,游鱼的光可透过水中的礁石成像,在空中映出万山叠青的样子。不过那鱼去别的池子便不发光,石头敲了块,搬去别的地方也不成像。家里人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请了人瞧过,说不是幻术,也不是什么别的邪门歪道,就那么放着了。当时有不少人都说了遇到的奇事,后来的考试,就叫他们把这些写下来,集成册子,每人都有一本。”
那块礁石、那潭池水,究竟有何与众不同,当时许先生不知道,甚至不清楚真假,但如今大约能猜到,夜晚有紫光的福地之池如影翠湖,游鱼如水藻,礁石和那些重铸过的碎片一样。
谢长明道:“对于修仙之人而言,不用灵力的机关,反而最难解,最不易发现。”
许先生又奇道:“你又没选那门课,怎么突然想到?”
谢长明“嗯”了一声:“这样的事,也不单是一处有。”
他从前看过诸多杂书,有关于偏门的法术机关的,也有不知真假的奇闻异志,今日触类旁通,也很正常。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许先生将地图粗粗描了个大概,又重对了一遍。
他叹了声:“石犀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这些,也确实不易。”
髓铁重铸,石犀或许是托人帮忙,但这个法子,却一定是他想的。
谢长明不清楚石犀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但是在做出决定,留下证据时,石犀不知道身边是否有程知也的耳目,他费尽心机,不能诉诸于口的秘密,直到死,也没告诉任何一人只言片语,全凭运气、缘分,让活着的人去猜,去想。或许说,在发现秘密的那一刻,石犀的人生与信念已经全然崩溃了,他不能再相信世上的任何一人,他竭尽全力要做的事,已经做了,至于留下证据,也不知道他是为了让人发现,还是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前半生。
但无论如何,人死如灯灭,石犀甚至没有渡岐山,从头再来的机会。
他的神魂都消散了。
谢长明可能有一点理解石犀。
许先生又疑心起别的:“但是,究竟是谁能完成这么精巧的机关,那个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谢长明想了会,大抵能确定是谁。
他从前寻鸟的时候,也找过那个人,锦衣阁的阁主——照世明。照世明的修为不算很高,十分精通机关之术,并不醉心修炼,自有一套长生之法,且是个商人。生平至爱,便是与人做生意。他要价很高,也总能替人办成。
照世明三教九流的生意做得多了,修士、凡人、魔族,来者不拒,只要出得起价钱,给得了他想要的,什么都能做,盖因他有一门好手艺,但这门手艺来源不正,沾染血腥,会给购买的人带来祸事。谢长明最初知道这个人,是因路过凡间时偶尔听闻的一桩不久前发生的奇事。
当地一个名门望族的公子死了青梅竹马的妻子,他对妻子情深意重,之后的一年多过得颓唐丧志。突然之间,不知从哪得到了个人偶,做得十分精致,同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瞧起来栩栩如生。公子与人偶同吃同住,竟与妻子活着时一样,便也渐渐振作了起来。但人偶毕竟是死的,家里人见他像是走火入魔,偷偷拿走人偶,没安置好,不小心浸了水,也无人在意,只顾着安抚发狂急躁的公子。过了几日,屋子里起了臭味,才发现人偶竟是由一个女子的尸体制成的,且那具尸体的锁骨处长了枚红痣,观其样貌,是不久前失踪的妻子的妹妹。公子犯了王法,被送上公堂,判了死罪。但家中在当地很有声望,本没有牵扯上这件事,却也在一年内遇到几次大灾,败落得连祖宅都卖掉了。后来来了位风水先生,说是公子家的祖宅本来是一处福灵宝地,会长久地庇佑后人,不知怎的,气运都被人拿走了。
公子用祖宅的气运与照世明做了交易,换来了妻子模样的人偶。
照世明对此有一番公正的解释:“如果他修仙,或是魔族,再不济,是个皇帝,能拿出更多,那我用灵木,再佐以机关,配上宝石,能做得更逼真些,也不必用人尸做人偶。但他只能给出这么点,那用人的尸体,是最便宜快捷的法子。”
至于那具尸体,照世明则说是由那位小姐自愿奉献的。
“那位小姐有爱慕之人,对天许愿,想让失去姐姐的姐夫开心起来,无论付出什么都可以。我偶尔也是会做一些好事的。”
她不会想到,所谓的“开心”,是从用她的尸体制成的人偶上获得的。
由此可见,希望借由照世明而得偿所愿的,大多是走投无路,不得不付出所有,换取对方帮助的人。而所得所失都违背常理,所以得不到好结果。
但谢长明还是托他替自己找那只笨鸟。难得的是,对方拒了。
照世明劝道:“万万个生灵中,仅凭一张画像就要找到其中一只不能言语的鸟,说是大海捞针也不为过,一生一世也寻不到的。这等亏本买卖,雇主这样的有心人能做,在下却不能。缘因这世道无情。若是有别的生意,但凡在下能做成的,必将替雇主办妥。”
照世明不是不想做这桩生意。假如谢长明是个普通的凡人,像那个公子,开始想要的是妻子死而复生,最后却接受了一个不能动的人偶,照世明会虚情假意地劝这位雇主,一只鸟罢了,假的真的又怎么样。即便谢长明不同意,照世明也会表面上答应,但不会去找,而是捏一只假鸟。若是有倾慕谢长明的鸟或是什么别的,再好不过,直接将它们的魂魄塞到容器里,为雇主奉献快乐、依赖,再自然而然地死掉。
照世明很擅长,也很喜欢做这些,毁掉存在过的美好,用木头、机关、血肉、灵魂制造虚伪的假象。
在交易中得到的不够多,那么愚弄别人,看到他们的痛苦,也算是附加补偿。
可谢长明没有别的想做的事,他不能从幻象中获得不真实的快乐,也不会要。而照世明也没有胆量骗他。
谢长明真的能杀了他,所以只好拒绝。
谢长明想得有片刻出神,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与照世明谈生意的时候,他确实没有想很多,找了太久,没有结果,传闻中的报应灾祸,也没太当真。
许先生检查完最后一张地图,抬头看向谢长明:“六个地方,怎么去?”
意思是,这件事太重要,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要去亲自探查。
谢长明又仔细看了眼分割成几块的地图,大约估摸了下方向位置,说了几个近的地方。
许先生有点惊讶地“咦”了一声,倒不是说他想要偷懒,而是谢长明做事一贯讲究速战速决,远的地方,都是谢长明去,更快一些。至于许先生,有书院的职责在身,请假麻烦,身体不好,出远门也不方便。这次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