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空旷的内殿,静到近乎死寂。
青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还在嘟嘟囔囔,做出很可爱的模样仰头看着盛流玉:“殿下,信中写了什么?世上无人知晓殿下的母亲是谁,会不会是殿下久别的亲人!”
盛流玉背光站着,他依旧只是看,拿着信纸的手却不由地攥紧了。
青蚨自顾自道:“好感动好感动,十八年前保留至今的信,可以让小奴看看吗!小奴不会告诉主人的!”
过了一会,盛流玉似乎是看完了信,他低下头,轻声问:“照世明,这么多年,你试过无数次怎么打开这封信吧。”
照世明是个商人,但并不诚信,反而会想方设法钻交易时的漏洞,得到更多。
一封寄给十八年后的小长明鸟的信,他太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了。
看起来,这不过是一封简单的信,没有任何防护,但上面有一道禁咒。只有达成施法者的条件,才能打开。强行要看,也不是不行,但修为一定要比写信之人高出两个大境界才行。
这是不可能,除非是陆地神仙才可一试。
青蚨夸张的表情有片刻的停顿,但很快恢复,凑过去,生气道:“怎么会!主人是最好的锦衣阁阁主,会竭力完成每一位雇主的要求,你怎么能侮辱主人!”
盛流玉半垂着眼,神色淡而冷,看不出与方才有什么不同,好像只是厌倦了聒噪的青蚨,恹恹道:“信都送到了,还不走?”
那封信,他还握在手中,没有一刻的松懈。
青蚨堆起笑,木头制的脑袋摇摇晃晃,很欢喜道:“殿下,主人告诉我,若是殿下有任何生意要托他帮忙,无论是什么,主人一定义不容辞。”
说完,它从肚子中拿出一枚沾血的铜钱,扔在桌上,清脆的一声。
盛流玉没再说话。
青蚨跳下桌子,滑稽地向船舷边的窗户飞快跑去,路过胖猫时,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像是有什么刻骨的仇恨,想要将猫生吞活剥,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好想做殿下的猫,狗也可以。但小奴现在要回主人身边了。”
猫气的浑身发抖,世上怎么能有这么不要脸的丑东西!
没了看不见的阵法,它三两步跳到主人身边,想要凑过来看一眼信上写了什么。虽然它讨厌谢长明,但总得记住些证据,再狠狠痛谢长明打小报告,教训那些让主人不开心的东西。
信纸却被折起。什么都没能看到。
猫仰起头,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主人的脸好白,比它的毛还要白,像冬天积在花上的雪,看起来那么冰。
是太冷了吗?
猫偶尔也有乖巧的时候,想要用厚实的毛皮温暖主人。
盛流玉走到另一边。那是一方小案,上面搁着一盏金屏灯笼,制作得很精巧,不然也不配摆在小长明鸟的内殿中。里面有光时,外面的灯罩便会缓慢地转动,画屏上的云雾飘渺流动,翠色群山掩映,灯火重重,跳跃的烛火宛如将要飞升的水袖仙子一般摇摇曳曳。盛流玉还算喜欢,偶尔摆弄来玩,还借此随手编了个幻术骗猫。猫的本能是追逐闪着光、鲜亮的东西,盛流玉便用灯盏逗它,但有时烛火是假的,有时流动的画屏是假的,真假难辨,上一刻是虚,下一刻为实,盛流玉的幻术炉火纯青,骗一只傻猫绰绰有余。
猫经常扑了个空,才意识到被骗,气的跳脚。
很难得的,此时的猫希望被骗。
它想看到主人对自己招手,他们可以一起玩。
但是没有。
盛流玉只是拿起灯罩,露出里面的大半截蜡烛。他俯下.身,指尖轻轻一碰,烛芯的火一簇而起。
他抬了下手,那张很薄的纸似乎有千钧重,又勉力试了第二次,才将信纸举到烛火上。
不知信纸是什么材质,一遇火便烧的厉害,燃烧的火扑面而来,盛流玉感觉到滚烫的热度,像是要将他也点燃了。
在那一瞬间,盛流玉想起从前做过的梦。
不算很久,不是什么好梦,忘的很快。
现在想想,当时的惊心与难过,都不是假的。
那个人说的是,“你的人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醒来后不久,谢长明倾家荡产,送他举世无双的翠沉山,他便觉得梦果然是不可信的。
但此时此刻,终究还未有好事发生。就像梦醒后握住那支滴着烛泪的灯,他也愿被这烈火烧,疼痛让他清醒。
不必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当真,也不必相信一封没有根据的信。
从前的路是明的,今后也会是。
感觉到疼的时候,盛流玉很想谢长明,小鸟会本能地依恋能保护自己的人。
寻常的火伤不了盛流玉,但一旁的猫已经被吓得半死,一边想要把主人从火力捞出来,一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被谢长明打死了。
幸好,盛流玉已经清醒,他直起身,瞥了一眼哆哆嗦嗦的猫,一挥手,那些烧完灰烬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船又行了几个时辰。盛流玉以往并不与人聊天,缘因对旁人没有兴趣牵扯,也不对他们有所寄托,今日突然来了兴致,说是无聊,找个脑子灵活的陪他下棋,打发时间。
外面的风大,太阳又晒,盛流玉撑着伞,看了一圈,挑了个看起来稳重些的。
那侍卫卸了法器,喜上眉梢,跟随盛流玉去了前殿。
盛流玉的棋是和谢长明学的,也只同谢长明下过,学的似乎不怎么样,下的也不好,时常悔棋,老师哄着他,大多时候都当没看到,这样才能输赢对半。长久下来,盛流玉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但没想过要别人让自己,技不如人,输了便也输了。
和谢长明下,悔棋也是一种乐趣。
盛流玉随意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譬如人世间修仙之人的交往,要问姓名出处,问师从何门,问修行的时日。
小重山的鸟要问的是出自哪座山,什么族,再一问年纪,便差不多都知道了。
那人一一答了。
邹行,两百岁,出自小重山南边的灵璧山,盛流玉的记性不错,还记得当年查找族谱时,见过这个族群。
仙船行于苍天之上,离太阳很近,此时已是初夏,棋盘凑巧摆在迎光的一边,越发的晒。
邹行微微抬头,略有些僭越地看着对面的人。这位殿下才不过十八岁,年纪很小,才破壳没多久,也不常出面,藏于深宫之中。他穿了身无一丝杂色瑕疵雪白纱袍,随意地挽着一头长发,插了根玉簪,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无别的累赘挂落,模样却贵不可言。邹行曾听人说,殿下自幼有眼疾,不能视物,后来承蒙天神庇佑,治好了也见不得强光。此时,他的眼眸半垂着,眉间微蹙,似乎很为照进来的烈日伤神。
在此之前,他虽为侍卫,但职位不高,并未见过这双金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