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纪略大的声音回道:“这个人……没看见过。”
修仙界这样大,许潜林不过是麓林书院中的一位先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修为也不过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
护卫已经走上前,想将许潜林拉下去。
程知也与花夫人也停下脚步,程知也愣了愣,细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温声道:“许师弟,好久不见。这次前来,有何指教?今日是为兄大喜的日子,你若是有其他要事,不如明日再谈。”
又对侍卫吩咐:“不许动粗,是我的师弟,吩咐管家,好好招待。”
燕城城主程知也为人公正谦逊,这番处置,倒也不辜负他一贯的好名声。
许潜林闻言却一笑,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天生一副好相貌,不过常年多病,总是病恹恹的,且不修边幅,看起来才不打眼,今日却穿戴整齐,一身华衣,很有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样物件,慢慢展开来:“师兄,你当年与我结契,一同写下这婚书,天道作证,如今不作数了吗?”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在场之人,除了许潜林外,的确无人知道这封婚书的存在。
连程知也都面色一变。方才之事,他没有立刻采取强制手段,当然是记忆之中,与许潜林并无多少瓜葛,且这个多年未见的“小师弟”修为低微,不足为惧。
许潜林割开手指,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婚书是结契而定的,上面写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映在了半空中,展示给所有人看。
婚书最下方,程知也以血为墨,写下自己的名字与生辰八字,留下铁锈一般的颜色。
修仙界与凡间不同,这样以血结契的东西,没有冒领假写一说。或者说能在修仙界诸多修为高深之人的眼下也做的看不出马脚,天衣无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长廊之外,福地之中,已乱成一团,没想到能见识到一段痴男怨男的狗血往事。
旁观之人也分成几派,一边是觉得婚书为真,程知也和许潜林既已定下了契约,同生同死,怎么能再与旁人结成道侣,这样的人,无诚无信,不足为信。另一边则认为,花夫人与程知也成亲,不仅是两情相悦,更重要的是一城一族结成姻亲,在乱世中抵御深渊饿鬼,寻求飞升之道,与修仙界的将来密切相关,婚书真假尚未有定论,但到底不过是风月之事,不该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闹出来,阻止这桩与修仙界的将来有密切联系的天作之合。
还有些别的人,或是以为许潜林与程知也有仇,刻意报复,又可能是被魔界收买,故意作乱。
种种猜测,议论纷纷,花夫人终于开口说话。她的性情持重寡言,在花家当家多年,很令人信服,此时也不例外,反握住程知也的手,不为许潜林的三言两语所动,而是说:“我不知道你的婚书是哪里来的,但是我与程兄结契之时,天道明证,并未提醒。”
程知也似乎也回过神,恢复过来,冷声道:“许潜林,我顾忌师兄弟之间的情面,并未将过去之事公之于众,你却刻意污蔑。”
覆鹤门的长老走上前来,朝众人拱了拱手:“师门不幸!师门不幸!这个许潜林是知也救回来的,如亲生手足一般将他带大。结果许潜林这个小孽畜贪心不足,偷学禁术,被门内发现。我和别的长老做主,要将他赶出门去。还是知也不忍心,说他年纪尚幼,一时行差踏错,若是被除名,外人知道,如何再继续修行。我们便让他自行离去,不能再打着覆鹤门的名头,就这么过去了。”
说到此,他的语气越发严厉:“孽畜,你师兄对你一片苦心,处处为你着想,没料到你不心生感激,反而生出仇怨,处心积虑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上毁掉你的师兄。什么婚书?你从何处伪造来的,从实交代!”
许潜林将婚书珍惜地收起,抬起头,眼珠子缓慢地转了一下,看向程知也:“这婚书当然不是你的。你又不是我的师兄,不过是一个占了我师兄身体的恶鬼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忽然死一般的寂静。
连一直云淡风轻,对这桩意外置若罔闻,当成闹剧一般的花夫人都在一瞬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许潜林划破手臂上的青色筋脉,鲜红的血像是某种刻骨的恨意,泼洒在这片寓意永结同心的福地之上,因为这里的前任主人是许潜林,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太久,付出了太多。
一个以血液为引的阵法缓缓浮现在许潜林的脚下,他的血尚有余热,脸上的笑却冷浸浸的:“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名冠天下的程知也了吧?”
这个阵法……谢长明能认得出来,许潜林曾向自己问过,但从今日看来,他又改进了一番,以不死不休的决心。
果然,这是个提前布置的传送阵法,但不是为了传送某个人,某样物,无数块玉牌从阵法中喷涌而出,随机落在福地里的某处。
谢长明捡起一块,稍用了些灵力,便浮现出无数“程知也”作恶的证据。
而许多双不同的手,也捡起了这些玉牌,将信将疑地打开来了。
这数十年来,修仙界发生的许多事,背后都与燕城城主脱不了干系,而处理这些事的门派也不相同,不可能有这么多门派同许潜林一同作假。而即使是照世明,也许可以完美地伪造出一份婚书,却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件事远比盛流玉堕魔要严重,小长明鸟还只是一个预言,没有对修仙界作出真正意义上的祸乱。而程知也不仅仅是杀人放火,擅自插手凡间的诸多事宜,甚至连深渊的暴.乱都与之相关。很多之前被认定为魔界所为的事,竟然也是程知也刻意嫁祸,毕竟地阎罗也不可能为自己洗脱冤屈。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道:“程知也,你究竟是谁?”
花夫人也俯身拾起一枚玉牌,似乎是吃了一惊,急忙往后退了几步:“你,你……”
不得不说,这位花夫人的演技也颇为精湛。
程知也自知事情败露,无法挽回,愤恨地看了许潜林一眼,准备先行离去,再做打算。
这块福地的前任主人是许潜林,现任主人却是他。
狡兔三窟,他怎么会不留有逃脱的阵法。
事发突然,竟无一人注意,让他启动阵法后溜掉,只有许潜林跟了上去。
他们落在百里外的一个竹林中。
月光冷清,竹影婆娑。
许潜林拔剑出鞘,他已经许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用剑了,此时褪去病秧子的伪装,讥讽道:“逃什么?不敢与我一战吗?”
“程知也”要杀掉他,也一定会杀掉他,这个毁掉自己一切的人。
谢长明看了一圈周围,已经乱成一团,比起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位门派掌门凑在一起,大约是商量现在该如何是好,而花夫人身边也站了几人,表面是说保护,实则看管。
另有一人走上前,说了些明面上安抚话。
太吵了。
小长明鸟轻轻啄了一下谢长明的手腕,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复杂且大义凛然的话,以小长明鸟的理解能力,还不太听得明白。但他本能地觉得,谢长明可能不太开心。
谢长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什么。有点事要做。”
“程知也”并不认为自己不能打败许潜林。
他拥有程知也的绝大部分记忆,知道许潜林的修为。与常人相比,许潜林或许称得上有些天赋,但在真正的天才程知也面前,那么点天赋不过如萤火与明月争辉,飞蛾扑火罢了。
但也直到许潜林拿出婚书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当初自己降临在程知也身上的一瞬间,程知也做了什么。
他断了自己的情根。
程知也不知道什么是降临,但当那一刻来临时,他感觉到强大和无法反抗。一个别的东西的灵魂将要占据自己的身体,这种力量之下,似乎可以将一切都做到完美。即使如此,人的灵魂不同,亲近的人总会感到异常。
他知道自己的小师弟会察觉,也知道这个别的东西会提前解决掉所有的隐患。
在最后一刻,程知也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别人知道他和小师弟之间隐秘的感情,人性的自私,人性的无私,他选择保护自己的小师弟。情根是神魂的一部分,斩断情根后,那些与恋慕相关的记忆也会一同模糊,在不经意间消失。
但即使如此,降临过后,这个“程知也”也觉得原身和小师弟的关系过于亲密,许潜林偷学禁术,是被他发现,再故意让长老知道,就是为了赶他出去。
许潜林失去师兄,失去师门,也因此活了下来。
许潜林提起剑,用的是师兄教给自己的剑法。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许潜林天性懒散,不成体统,不愿意修行,藏在梨花树下躲懒,被程知也发现。程知也是严厉的大师兄,唯独对这个小师弟有太多纵容,亲自将剑法舞给他看。许潜林拽住程知也的衣袖,“天气这样好,师兄不如陪我一起赏花”,险些被利剑削断手臂,幸好程知也手下留情。可不知怎的,程知也最后没有练完那套剑法,而是用剑身接满了梨花,手腕一抖,落在了许潜林的眼前。
梨落纷纷,许潜林从漫天的白色花瓣中看到师兄英俊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到,对师兄的感情除了依赖之外,还有些不受控制的东西存在于他的心中。
程知也死后的数十年里,许潜林不敢碰剑,却必须要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