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动作放得很轻,拉开抽屉的时候,还用手掌隔了一下。
一副怀表被从抽屉里拎了出来,银质表链沙沙地作响,对方的手指投影在帐上,仿佛一把将他握在了掌中。
梅洲君微微一晃神,一手拉开了床幔,果不其然,连大少爷侧立在书桌边,正在调试着怀表,整个人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剪影,轮廓清清楚楚地透着光,其斯文雅致,有如书口烫金一般。
桌上横着一口皮箱,里头整整齐齐垒了不少票据文书样的东西,显然是正在打点行装。那副金丝边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了,压在桌面上,连暮声的侧面因而清晰到了锐利的地步,却在转头看他的瞬间柔化下来。
“身上好些了没有?你才睡了半个小时,药力恐怕还没有完全发散。”
“才半个小时?”梅洲君道,又揉了揉额心,“总觉得做了许多梦。”
连暮声自然而然地走到床边,以手背在他额头上一试,道:“劳神劳力,睡得自然格外沉。热度倒是压下去了。”
梅洲君正要作答,却只听吱嘎一声响,一股湿漉漉的寒气钻进了窗缝里,他喉咙里被勾得一阵发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连暮声那只手越过了他,抵在了窗框上。
——吱嘎。
玻璃窗再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连暮声就着虚环住他的姿势,试图把卡死在窗框里的铁撑取出来,未果,索性重新将玻璃窗往外一推,这个过程异常艰辛,灯光被一寸寸推进了深黑的夜色中,以一种近似于涟漪的质地往外晕散,梅洲君甚至有一瞬间错觉他们是在河心划桨。
一股白茫茫的冷意,弥漫在窗外的芦苇荡中。
芦苇丛越往水中央就越密,白茫茫地反着光,乍看去更像是经久不化的霜雪,最深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虫豸在水下游曳,别有一番幽独之意,非人世所有。
梅洲君在他手臂里转侧过去,仅仅是看了一眼,就也被此地荒幽所慑,忍不住道:“看来连少爷平日里住的是广寒宫。”
连暮声道:“这地方我不常住,能用的东西却不少,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夏秋之交,方圆数里都是芦花,旁无杂色,最宜于养神,于身体恢复也大有益处。”
他这么倾身说话,犹带体温的西装外套就顺势滑落在梅洲君肩上,把那股灌注于一室内外的寒气隔绝在外,仅仅一窗之隔,却仿佛天上之于人间。
梅洲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不知不觉间地倾身出去,仿佛当真跟着他话中所说,看到了些遥远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看越像是梦中。
半开的窗玻璃抢先一步,照出了他的脸。高烧退却后,那种冷白色就如潮水中的岩石般,固执地显露出来,异常冷硬的真实就在这一瞬间撞在他脸上。
连暮声落后于他,尚且笼罩在一片灯光里,这倒影也异常朦胧。
梅洲君一时惊醒过来,摇头道:“你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我打算一会儿就启程去晋北。”
“我仿佛听说过......晋北是你的祖居所在?”
“是。”
连暮声凝视着他,道:“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固然是一方桃源,只是一路上山路崎岖,外省的饥民往往落草为寇,依山为匪,来往劫掠,几乎已成大势,仅仅是晋周一带,就有三支部队在交战,就连铁路线都常常被战火波及。我前不久途经晋北,是借着与宋大帅的交情方才得以通行,如今手头还有一批待运的皮货,等此间事了,再过上几天,我可以安排车队,与你同去。”
梅洲君以手撑着面孔,忍不住沉吟起来。
连暮声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晋北固然是梅氏祖业所在,但梅老爷估量着东三省形势,已是尽其所能地把家底往蓉城转移了。这一次返乡,是逼上梁山,有多少成算还未可知。
由连暮声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说来,他心中的忧虑自然更深重几分。
只是还没想出个结果,连暮声便把他面孔轻轻一拨。
“更何况......你不必见外,这是我的私心。”
他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隐约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这变化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有点破。只是他目光灼灼,热烈里又有三分克己守礼的呆气,一冷一热间,竟然把梅洲君尺把厚的面皮盯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