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爷叹道:“没啦,全没啦——鄂江沿岸早就把盐引都给废了,谁都能进来横插一脚,譬如一个瘦人,只能从你手里摇尾乞食,你大可吊着他,任意摆弄,一朝街坊四邻都跑来接济,将他喂得撑肠拄腹,他吃到了甜头,要回到过去光景,谈何容易?你爹爹手里的盐引,早就同草纸一般贱价了。其余地方的光景,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这么下去......这么下去......玉盐,将来你掌了家,又遇上这么个人,你当怎么做?”
“当然是饿着他,”梅玉盐不假思索道,“还要......把街坊四邻都赶跑,不肯跑的,就放狗咬他!”
梅老爷点头笑道:“这一点,你比你哥哥强,你和爹爹一条心。你哥哥只知道瘦人会不会饿死,不知道饱腹亦会死人。”
梅玉盐最爱听他老爹埋汰兄长,一时间竖起两耳,故意道:“他做不到?”
梅老爷又点一点头,拧开那个人参蜂蜜丸的小瓶,抓过儿子的手掌,倒了一瓶盖的量,道:“都是你的了,吃吧。”
梅玉盐大喜过望,把两只巴掌一阖,什么头痛脑热都抛在了九霄云外。正这时,却听福平远远叫道:“老爷——码头到了,该靠岸换船了!”
第67章
大船绕过鳄口峰,水码头已经赫然在目。
鄂江是长江的支流,却因为水急滩险,两岸逼仄,成不了货运要道,只有零星几条空船聚在码头边,如枯枝败叶一般,把江水都映成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浑黄色。
几个船工正踩在浅泥滩里,往岸上拖缆绳,仅能看见晒得焦黄的脊背,瞬息之间,来去聚散,这种行动是如此的迅捷,仿佛青山碧水间渗进去的一把泥沙。
梅老爷抬了一抬眉毛,拿手指往岸边上逡巡片刻:“哪艘是我们的船?这艘?”
岸边停泊的,都是些破败的渔船,桅杆都倒伏了,几个船家打扮的男子正聚在船头,精赤着脊背,仰头嘬着当地的土烟。
他一根手指刚点过去,那几个男子就腾地跳起来,眼珠就如鹫鸟一般精光暴绽,连声大呼:“乘船过江——快——过来!”
“到马鞍口——到马鞍口——要上船的赶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梅老爷藏在三层褶子底下的眼珠微微一动,这是一次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些男子的肩背都被晒得褪了皮,透出熟板栗样坚实而浑厚的质地,都是在水边干惯了苦力的,只是船实在不像样子,别说是运货了,就连载人都局促。
他抬手把福平召到身边,道:“这地方我也有好几年没过来了,一时间倒也记不起来了......我想想......当初留在这里的还有两家铺面,一户卖盐,一户卖米面,另外还有一家包下来的船户,供偶尔周转用,是不是?”
“是,老爷,只是这地方实在不景气,历年来的账簿都是压在最底下的,您还说过,等过了今年,就把剩下这几处铺面都发卖了。”
“对,对,”梅老爷恍然道,“就是这么个地方,管事的是谁?”
福平道:“是本地人,名叫罗三山,由您姑表舅父家的二女婿引荐的,前年来过一次蓉城,给您带了一批玉露肉脯。”
梅玉盐一听,插嘴道:“是他!爸爸,我还要吃肉脯!”
“小孩子家,”梅老爷伸手摩挲着他的发顶,徐徐道,“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还是伶俐的。”
谈话间,船已经靠了岸。梅老爷又四顾一番,道:“人还没来?”
福平一面扶他下船,一面道:“我临行前和罗管事通过电话,只是......您也知道,船行的时间没个定数,我们这次顺风顺水,还早到了半天,罗管事恐怕还没来得及赶过来。正好四太太和小姐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岸边旅店里歇一歇脚,洗一洗风尘,我这就让福清跑一趟船户,知会罗管事一声。”
“尽快,”梅老爷低声道,“这里离不得人,多留些人手。”
“是,老爷。”
“宋妈!”
“哎,老爷!”宋妈道,急忙放下手里的痰盂,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有什么吩咐?”
“看好小少爷,把四太太叫出来,和我下船转转。”
宋妈揽住梅玉盐的脖子,往怀里一揉,笑眯眯道:“老爷,你可放心吧。”
她一双眼睛一直觌着梅老爷神色,心里却早已泛起了嘀咕。四姨太向来不得宠,人又木讷,只要是个稍微得体些的女佣,就敢骑到她头顶上去,梅老爷从来也懒得过问一句。更何况,这一路颠簸下来,她早就吐得人不人鬼不鬼,仅有的三分姿色都磨灭干净了,老爷却偏偏在这时候惦念起旧好来了——
她心思浮动,正寻思着回头搀上一把四姨太,却见梅老爷踱步到了两人眼跟前,拎住梅玉盐脖子上盘着的赤金长命锁,往他衣领里一塞。沉甸甸的金锁,就这么被吃进了三层褶皮底下,半点形迹不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