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罩反射的冷光汇聚在他深邃的眼窝,冷冷的,惨白的,像他眼里含着一块碎冰。
“你是科研院的重点对象。”
“所以呢?”
“你对我们非常重要。对我们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你确实是神明。”
“可我不是动物园的动物,也不是你们所说的神,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会呼吸、会哭,会生气也会感到高兴。我需要进食与睡眠以维持生命,我会跑、会跳、会感受自然,但我知道如何使用语言。我不是畜牲。我会学习所有新知识,但要是你们切开我,你们会看见跳动的心脏与蠕动的肠胃,我的鲜血会在你们手上流动。这具躯壳里面,从来不是零件与线路。我是个人,我不愿意被当成动物关起来,或者被关停存放在仓库。”
“你们,把我看作神,看成动植物,看成装饰,为什么不把我当作一个人?”
“因为我比你们聪明,比你们拥有更多,比你们想象中还要未知?但我除去这些,和你们是差不多的,我也会痛,也会流血。”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离开欧洲分部的抑制后,他自知为人的意识浅弱得像一颗未萌芽的种子,直到聂言告诉他他是个人,直到他再次进入科研院的笼子,他才真正明白自身对个人人格的认同有多么强烈。
数值从十以下缓慢上涨。
薛迎被他一句句质问堵得哽咽,弄得头疼,蹙起眉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在外面。”阿尔忒弥斯有两三个小时没喝水,他的嗓音听起来很干,原本少年音色中的清脆和清甜削减了大半,好似还在蓬勃生长的雪色小树遭遇大旱,树皮龟裂脱落。明明是陈述愿望,他低声说话时更像一个人在用悲伤的语调叙述自己的不幸。
“那么不情愿和我回去,昨天怎么就答应得那么快了?”
阿尔忒弥斯没有回答,光是冲薛迎眨巴眼睛。显示器数字从“12”攀升到“26”。
耳边与车载智能相连的耳机毫无征兆地发出连续不断的蜂鸣提醒警报声,薛迎知道这是有障碍正在接近车体。她很诧异为什么封锁后的道路仍有他物,也许是兔子,这种僻静的山间公路最不意外的就是撞到兔子或者其他动物,不过薛迎还是警觉起来。现下她只想解决阿尔忒弥斯这边的棘手情绪好回到驾驶室勘明情况。
在阿尔忒弥斯被抑制器遮挡大半容貌的脸上已经无法得出答案,薛迎回想她和阿尔忒弥斯的交谈,将时间线拨回昨日,须臾后恍然大悟:“因为聂言?!”
果不其然,阿尔忒弥斯点了点头,这让薛迎更加头痛。她开始后悔将阿尔忒弥斯交到聂言手中抚养。
她应该在拉着行李箱踏进聂言家门前一秒就想到这么做的后果:一个同理心泛滥爱心过度的成年人,一个从来没有得到他人关爱的孩子,放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就像久旱土地遇到大雨,到最后谁也离不开谁。可她就这么做了,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无形而牢固的链接早就形成了。
“你这是喜欢上他了啊。”为警报和自己一手造成的麻烦深深困扰的薛迎长话短说,直接揭掉最后一层遮盖。
阿尔忒弥斯蓦然睁大双眼,一粒水滴顺着眼角隐入抑制器缝隙。薛迎心软,抬手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水痕,可眼泪越流越多,仿佛阿尔忒弥斯眼中含着的碎冰在不断融化。这还是薛迎第一次知道能把偌大的欧洲分部几近毁成废墟的人造神明会哭,会无声地、大滴大滴落泪地哭泣。她的手悬在半空,因为讶异,因为蜂鸣警报声已经刺耳得让她无法忽视。
刚才的警报还会间隔几秒,现在却连成一片。车载人工智能的雷达探测会探明方圆五米内的物体数量并以声波形式提醒车上的人,制造响声的频率与探测到的物体的数量成正比。如今像一匹丝绸一样没有空隙的警报,只说明有数目越来越多的移动物接近箱车,而且绝对不是野生动物。
看了一眼阿尔忒弥斯,薛迎心里马上有了答案:那群穷途末路的狂热信徒不知怎么地突破封锁,追到这里来了。
下一秒,像是要更加证明薛迎答案的正确,箱车外壳乒乒乓乓的,那些经过加固的合金面板向内迅速凸起尖刺。
紧追箱车尾后的信徒抽出枪,雨点般的子弹频频击中箱车合金包厢外壳。即使车身经历数次硬化,在密集如暴雨的子弹声势中还是渐渐显出疲态,一个地方被多次命中,凸面的金属层薄弱得能透射外面路灯的光芒。
薛迎护在阿尔忒弥斯身前,正准备摸出挂在腰际的手枪。她不知道车身还能支撑多久,但她知道距离信徒破防而入的时间不会太久。到后车厢时她只带了一把小手枪,根本起不了太大的抵御作用,只是作为项目主要负责人与科研院院长,她必须保证身后人造神明的安全。
她的手指刚刚触及冰凉的枪托,另一种声音马上加入嘈杂的声浪中。纵使蜂鸣与枪击十分刺耳,薛迎依旧马上分辨出新的噪音为何物 是抑制器检测到精神力超出安全范围的警报。
薛迎倒吸了口凉气,难以置信地转头往身后看。
她从过渡资料中知晓阿尔忒弥斯会做出十分极端的举动,但她从没有想过阿尔忒弥斯会在戴着抑制器的情况下强制动用能力。抑制器原理简单来说就是原数返回,巨额的精神刺激反馈于阿尔忒弥斯无异于自杀。
她只来得及看见白茫茫显示屏中猩红醒目的“100”与充血的眼球,没来得及阻止,一阵巨力旋即自身后冲撞而来,横扫全场。眼前所见景色上下颠倒,薛迎的脑后猛地撞上硬物,黑红色块在视网膜上闪烁,身体反应以绝对优势压倒理智思维,还没进行一次呼气,她便在一片光、热、尖叫与血的海洋中不省人事。
*
薛迎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只知道首先苏醒的感官是触觉。指尖摸到尖锐的碎玻璃与一点温热的液体,她把手放在眼前,看到白皙纤长的手指前端沾上锈红的鲜血。
其次是清晰的视觉。她把视线从手上的血挪开,抬头。眼前一切都在摇晃,不真实得似乎蒙上金红色的薄纱,飘飘忽忽。薛迎用力甩头,额头伤口流出的温热血流一直淌到嘴边,伤口阵阵刺痛,不过看见的东西倒是逐渐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