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聂言又寄来包裹。薛迎算是摸清他的规律了,就算寄件地点分散全球,寄出的时间差不多都在每个月的中旬。

三个大小一致的俄罗斯套娃摆在桌面,看起来像白陶瓷做的漂亮玩具。不过还是甜点,陶瓷一样光亮精致的外壳是用各色糖浆画上花纹的白巧克力,切开套娃就能发现里面的三种口味填充物:芒果柑橘,芒果椰子与椰子玫瑰橘子做成的果酱夹心。虽然有点酸,但更能衬托甜蜜,而甜度意外地很低,阿尔忒弥斯小口小口地啃着,险些坏掉的牙齿并没有犯疼。

都差点蛀牙了,现在多少岁了啊?

这是阿尔忒弥斯收到的第一张卡片。象牙白的表面用蓝墨水写下那么一句话,只需要读一遍,都能读出写这话的人一定是一边忍着笑一边写的。

阿尔忒弥斯知道是薛迎告诉那个人,并且薛迎说的是真实发生的;那个人也并没有嘲笑他,反而非常怜爱。但这并不妨碍阿尔忒弥斯把剩下两个套娃拦腰截断,将套娃的上半身交换位置,气鼓鼓地吃完两种夹心的混合甜点。

薛迎坐在一边椅子,把所有经过看在眼里。

事到如今,薛迎想要坦白,自己接手帮聂言照顾阿尔忒弥斯时心情特别忐忑,因为她只接触过人造神明的破坏性与阴晴不定,也没有聂言面对阿尔忒弥斯那样的好脾气好耐性,更何况失去记忆苏醒的阿尔忒弥斯就像没有关起来的狮子。在照顾阿尔忒弥斯时,薛迎总是担心他一不高兴就让科研院夷为平地,重蹈覆辙。

但日子久后,她意识到阿尔忒弥斯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能像寻常人一样表达自己的情绪,高兴时眉眼欣喜,不悦时紧锁眉头。除去长得比其他人都漂亮、智商比任何人都要高与不可名状的能力外,阿尔忒弥斯与常人无差,是他们之前以“人造神明”“预知教的成功例子”“0051”等称号为他穿上一件件衣服,埋没最本质的他,忽略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与感受。

明白之后,等真的开始插手阿尔忒弥斯的事务,薛迎也逐渐理解阿尔忒弥斯为什么会看上聂言。阿尔忒弥斯除了想要没人拘束他的自由,还希望有人能给他家的感觉,想要有人无底线地宠着哄着他,察觉他的心情低谷,记得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包容他的脾气,为怎么更好养他头疼,想给他长点肉而忙上忙下。

而聂言就是这样很善于给他营造家庭氛围,乐得满足他所有愿望的人。只是之前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阿尔忒弥斯的愿望拖了很久才能实现。

不过现在没事了。阿尔忒弥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时,薛迎和聂言动用了不少手段与关系,列出多项医学鉴定,最终证明,人造神明、实验体0051因为脑死亡与世长辞,继续存活在这个人间的是“阿尔忒弥斯”。

*

四月,聂言亲手做的云顶曲奇。一粒粒小巧带有螺纹的曲奇嵌在黑色盒底,真的就像夜空里一朵朵散发柔光的云。

这次送来的点心甜度更低,要细细地品尝才能觉出蜂蜜的黏稠甜味。按常理阿尔忒弥斯不会喜欢甜味隐蔽的点心,但聂言将阿尔忒弥斯的喜好揣测透底,用浓郁的奶油黄油风味和外酥内柔的口感弥补甜味的不足。阿尔忒弥斯一口一个地吃着,继续浏览写满晦涩内容的文件。

紧跟肌肉记忆后恢复的是知识语言,阿尔忒弥斯本身智商极高,加上不少知识他曾经学过。因此,重新掌握对他来说再轻松不过,就像为尘封的满箱珠宝吹去灰尘。

精神受的伤痊愈得差不多,阿尔忒弥斯不再那么嗜睡,在刺激脑皮层的每日两小时治疗后,除去必要睡眠时间,他一天里还有大把空余时间。随着过去的才能不断重拾起,阿尔忒弥斯也厌倦整日浑浑噩噩的生活,于是他向薛迎要来足以堆满半个卧室的、科研院过去几十年的科研论文,没日没夜地钻研解闷。

论文含有大量专用术语,通篇提及执牛耳者才能涉及的学术高度,往往一个名词指向另一份更加晦涩的文档,一段文字通往一处更深不可测的领域。尽管阿尔忒弥斯学识渊博,初级阅读也觉得如同天书,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与智力,薛迎从不吝啬利用职权对他开放学习库。他每天阅读与学习更深奥的学科,沉浸在头脑风暴中。

他嚼着香甜的曲奇,视线没从句子上挪开,手指在盒子里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摸不到螺纹。阿尔忒弥斯抬头一瞥,看见盒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象牙白卡片静静躺在盒底。

最近生活还习惯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候打来,完全不像上个月带着愉快口气的调笑。阿尔忒弥斯捏了捏鼻梁,把卡片收进抽屉。

*

五月,薛迎养的铃兰花全开了。

五月,阿尔忒弥斯天天坐在那盆鲜花旁边,不说话也不理人,出神地望着铃兰柔韧摇曳的枝条。

某日刺激复健中,人生前五年的记忆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脑海,清晰又明亮。复健结束后,他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摘下接触端,就跑到卫生间吐得稀里哗啦。预知教对他的变态控制令他恶心,不用全部,只需要回想起一点点,阿尔忒弥斯都能被气到血液沸腾。他现在没有心思钻研剩下的文件,思绪像乱麻,心海比火车还嘈杂。他只要一闭眼,五岁前的所有记忆就会印在内眼皮上。

只有对着植物放空大脑,他才能暂时得到安宁。

阿尔忒弥斯一直很喜欢植物,因为他能从植物生长姿态中感受自然的美感与活力。

薛迎在阳台走走停停,给她养的植物浇水。阿尔忒弥斯适时地给她让位,除此之外一言不发。

“我说小少爷啊,你不说话谁能知道你怎么不高兴了?”薛迎放下小型水管,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心想这脾气,也就聂言知道怎么处理。

阿尔忒弥斯随便嗯了几声充当应答,接着留神那株铃兰。铃兰的枝叶挂满水珠,缓缓往下滴水。

铃兰不光让他想起自然,还有春天,还有他目前为数不多有关春天的记忆。

在他五岁前,预知教还没进行频繁的秘密巡游。阿尔忒弥斯以前住在一座坐落深山的房子里,受人监视,不能出去,只能通过狭小的窗户与图书认知外界。

他从书里的插画文字知道春景很美,外面的世界鸟语花香,人们可以踏青,可以登山。可是知道得再多也没用,他是预知教的人造神明,是他们上升的梯子。那些人不会让他踏出半步。

他就这样与外界隔绝地生活,即使后来被带着周游各地,也没有多少机会往窗外看一眼。

“东西我就放在这了。”薛迎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