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前他给庄 打了个电话,出乎意料,这次竟然打通了。
这大约是庄 接他电话最快的一次,蒋危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本来就是没抱希望随便打过去的,想在出任务前听一听庄 的声音,那种冷淡又敷衍的,惜字如金的苍白对话。
“……怎么了?”庄 等了半天,忍不住看了眼手机,确认电话还通着。
“哦,没事。”蒋危把手机换了个手,将手里那颗烟装回兜里,没话找话,“这不是等着抓捕吗,打个电话玩玩,你吃了没?”
“没事你打电话玩?”庄 一下子提高声音,紧接着啪地挂掉了电话。
蒋危看了眼手表,早上十点,心想也是活该被挂电话,这个点问人吃没吃等于没事找事。
庄 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副驾驶上。
局里没有什么案子要处理,他请了半天假,想去一趟石景山。
石景山路9号,是八宝山革命公墓。
从靠山向阳面儿那条半坡上去,古树参天,松柏苍翠,旧社会遗留下的护国祠,里面辟出一块改建了骨灰堂,建国以来,已故的领导人、科学家、革命烈士都葬在这儿。
西北边有一排无字的碑,没有遗像,没有碑铭,只有一个冰冷的数字,漆成淡金色,立在很不起眼的地方,被一大片流青滴翠的松叶遮蔽起来,于无声处黯然沉默。那其中就有一块属于庄 的妈妈。
千禧年左右那会,庄 经常跟姥爷来这祭祀,蒋家小二也会跟着,在故去的烈士墓前,听庄老政委一点一点讲过去的故事。
老政委说,等我和隔壁老头子没了,要盖着国旗,躺到那四四方方的龛里去。你们两个别太惦念,逢年过节,来看一眼就够了,活的时候福已经享够了。
老爷子还没等到享儿孙福那天,先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庄 妈妈死的时候,庄 才上初三。
那天晚自习,庄 坐在靠窗的座位,从窗口看见家里的车开进学校,他姥爷的警卫员跟在校长和年级主任后面,先把蒋家小二叫出去,在楼道里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儿,蒋危站在后门边上,漆黑的眼睛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警卫员说,政委让我带你回家,已经请好假了,进去收拾一下书包什么也别说,蒋司令家的孩子陪着你。
警卫员把他送回家就走了。
庄 站在总参大院门口,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去看妈妈最后一眼。
那个年代,很多大院子弟都会偷开家里的车,挂着军牌出去,没驾照也没人敢拦。蒋家和庄家算管得严的,庄 不会开车,大晚上的也打不到出租,最后蒋危骑着一辆当时还很流行的哈雷,是他十五岁的生日礼物,还没上过路,载着庄 ,两个人不怕死地上了高速。
从城区到庄 妈妈的研究所,要跑足足三百公里,四月头的夜风经不得吹,庄 抓着蒋危的腰,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几乎僵成一座冰雕。
庄 的妈妈是在实验室出事的。
军方出动了直升机,直接从解放军医院接来好几个专家,就在研究所自带的手术室手术。庄家一家人等在门外,老爷子沉默着,背脊紧绷,眉头紧锁,一双苍老的眼睛血丝密布。
再精湛的医术也不能逾越科技的鸿沟,十五岁那年,庄 没有了妈妈。
庄 妈妈参与的是保密研究,国一级密保等级,507所从研究员到实验品,都没有姓名,只有一串冰冷的代号。
没有生平,没有碑刻,连大规模的祭奠也不允许。
葬礼时只有两家去送了,庄 站在人群里,嘴里咬着蒋家小二的手,憋着哭声,尖利的小虎牙深深扎进皮肉,把那只手咬得血肉模糊。
庄局长和妻子级别不一样,庄 说,不能和爸爸葬在一起,他妈妈会孤独的。
蒋危想了想,有些犹豫。
他壮着胆子说,咱俩努力努力,死在一起,以后就能埋在一块儿了。
庄 哭得抽了一下,一个没忍住,撕心裂肺地嚎了出来。
也许十五岁那年坐在蒋危的机车后座时,有过一瞬少年心动,从深谷空港的绝境中生发,借由泥沼与荆棘的遮蔽悄然扎根,最终却随着背道而驰的思想,渐次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