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望明月 燕赵 4508 字 5个月前

何凌山正漫不经心地把一块苹果削得奇形怪状,听到这句话后腕子登时一抖,险些削掉自己的指头。他把手里的东西丢开,手足无措地挤到床前,刚刚低头,视线恰好撞进温鸣玉半开的双目中。

温鸣玉脸上难得带着几分初醒的懵懂,等到看清跟前的人是何凌山后,他才眨了眨眼,那点懵懂逐渐变成忧虑,像是有话想问。然而注视何凌山许久,最后他却什么都没说,竟对何凌山笑了一下。

这一笑显得他双目分外清亮,也让何凌山看清楚里面除却柔情之外,仿佛还含着一点歉意。何凌山登时怔住了,心上宛如裂开一道口子,那些禁锢在其中的喜怒惊惧统统沸涌起来,像是罗网中的动物,终于找到一条生路,当即不管不顾地沿着那道缺口往外钻。

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可头一回觉得此刻的失控是有道理的。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何凌山要学的向来都是该怎样长大,怎样变得老成,他如同一株强行从孩童拔成大人的苗,至今不知中间那段空缺的意义。直至当下被温鸣玉这样望着,看见他对自己笑,二十岁的何凌山才迟迟领会到做一个小孩的滋味。

一颗水珠沿着下巴滚落,温热地打在他的手背上。发现那是什么后,何凌山吓了一跳,慌忙把脸埋进床单里,再也不肯抬头了。

佩玲想不通当下这副情形是怎么回事,想要安慰何凌山一番,伸出去的手却又在对方肩上停住。她有些尴尬,不住用眼神向自己的哥哥求助,温鸣玉无奈地对她摇了摇头,又朝门的方向一瞥,示意佩玲先回避一阵。

何凌山到底不是任性惯了的人,眼下没人理会他,他便对自己方才的表现万分懊恼,不等他想好重新面对温鸣玉的理由,一只温热修长的手忽然摁住他的后脑,手的主人用拇指轻轻从他耳侧抚过,轻声问道:“我醒了,你都不看看我吗?”

贴在脸下的被褥已经湿了一小片,即便没有镜子,何凌山也能猜出自己的模样有多滑稽狼狈。他拽下那只搭在发顶上的手,把它枕在额头底下,连说话都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怕你笑。”

不是怕被对方笑话,而是现在的温鸣玉的确娇贵到了这种地步。那颗子弹伤了他的右肺,就算是稍重一些的呼吸都可能使伤口破裂,更不要提做别的动作。何凌山心事重重地想再叮嘱几句,不料那只被他压住的手翻转过来,一下捏住他的鼻子,温鸣玉道:“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样过分?”

这个人倒是把自己的前科都忘了,何凌山刚刚哭过,原本就有些通不上气,偏偏温鸣玉还要雪上加霜。他终于被逼得抬起头来,说不出话,就用眼睛朝对方控诉。可惜他的目光太温顺,使得这点抗议掺进几分弄虚作假的意味,温鸣玉看了倒没有笑,仅是松开手,对他道:“过来。”

何凌山怕碰到对方的伤处,连俯身都是小心翼翼的。温鸣玉等得叹了口气,主动勾下他的脖颈,用掌心擦拭他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或许是对方的动作太过耐心,何凌山难为情地躲了躲,把脸埋进温鸣玉的颈窝里。先前为了让温鸣玉退烧,看护似乎给他擦过身,以至他的皮肤上仍旧留有酒精的味道,何凌山贴在上面嗅了嗅,小声问他:“你的伤口还疼不疼?”

“要是说真话,我实在很怕你又哭起来。”温鸣玉难得有些苦恼:“我可不擅长哄小孩子。”

何凌山下意识地反驳:“我又不是……”

说到最后,何凌山心虚地隐去了那三个字,自暴自弃地想道:洋相都已经出过了,自己再不承认也没什么用处,此刻他在温鸣玉眼里恐怕和咏棠也没有区别了罢。

没想到这次他猜错了对方的心思,温鸣玉闻言只笑了笑,却道:“在旁人面前做大人就够了,对着我的时候,就算不懂事也没有关系。”

见何凌山抬头看向自己,他便垂下眼,用唇轻轻在何凌山额前碰了一下:“这两天有人为难过你吗?”

温鸣玉难得哄他一回,何凌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要说是什么都没有,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敷衍不过去。可眼下温鸣玉刚刚动过手术,即便醒来了,显然也是强打着精神在陪自己说话。何凌山并不想让此时的他去面对那堆乱七八糟的麻烦。

他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这段时间你安心休养,其他事我都会替你处理,如果遇到我解决不了的,我再来问你。”

温鸣玉眉头一抬,用一副颇为诧异的模样打量他,直至何凌山被看得脸红起来,他才道:“盛云遏胆子其实很小,我也不是霸道的人,你这副脾气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何凌山万万想不到他会用这个理由来调侃自己,一时竟半个字都答不出来。他这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显然十分好笑,温鸣玉看了一眼,匆匆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勾起的嘴角却还是许久都压不下去。

何凌山实在很想好好地反击一次,可想出的手段统统不适合用在病人身上,最终只能悉数作罢。现在这个人想笑话他就尽管笑话吧,反正他的伤势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第九十三章

温鸣玉醒来没多久又睡过去,他说是累了,其实何凌山很清楚,对方的疲倦全然来自疼痛。忍痛也十分耗费精力,他尝过这种滋味,最难熬的时候连神志都是恍惚的,也亏温鸣玉还能坚持不露形色地与他谈话,

他特意等到一瓶药水滴尽才离开,门外早有几名温家的伙计守候着,见何凌山出门。他们立即推选出一人迎上前,低声道:“小少爷,那位新督办已经到了。”

何凌山步伐不停,领着这行人往外走,一面应道:“底细查清楚没有?”

“是华京人,早先一直在北方带兵,近日才调过来。”对方答得飞快,大概是害怕对话会被旁人听去:“这人赴任前不与人应酬,也没有客人拜访,想来是早有防备的。”

从旧时代到今朝,治理燕南的官员来来去去不知换过多少位,温家却一直屹立不倒。燕南曾流传过一个笑话,说每位刚到任的大长官首先要认的不是去官衙的路,打听怎样去珑园才是第一要务。然而没有多久,说这则笑话的人渐渐少了,显然是受过什么不成文的禁令。至于堵口的人是官家还是温家,则是个无人得知的谜题。何凌山刚知道这则小秘闻时,还好奇地询问过温鸣玉,谁知那人不肯正面回应,只让他猜。他思前想后,最后猜了两方人都不清白,或许是他的用词不太讲究,最后反被温鸣玉瞪了一眼,连解答他猜的是对是错也失去下文了。

尽管这些年温家一直与官衙相安,但暗地里各自给对方使过的绊子都不少。一国不容二君,在上位者向来听不得有人比自己的声音更大,何凌山可以肯定,那些官员想要温家覆灭的欲/望。一点都不会比盛敬渊更少。

当下温鸣玉身受重伤,倒让他们有机会把这个藏在暗处的欲/望,堂而皇之地摆上明面了。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还没有想好用什么理由请新上任的镇守使当面谈一谈,对方倒先一步找到了他。

何凌山还是头一回造访燕南的警察厅,随从他来的大干事从前没少和这里打交道,以至等在办公室外的警员见到他,竟首先展开一副笑脸来。笑完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态度有误,连忙一板脸,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请进。”

大干事对何凌山笑笑,率先推门而入,站在窗边的人听到响动,转头往这边一看,旋即大步朝他们走来,一把握住那大干事的手,摇了几摇方道:”足下就是温先生吗?幸会幸会,钟某初至贵地,人生地不熟的,往后若有事务往来,还请足下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