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胆敢劫持警官!”程总监声音很大,可惜额角密密的冷汗暴露了他的恐慌:“我早知道,你们就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歹徒,怎么,都想造反?我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这辈子都别想从监狱走出去!”
大干事对他的叫嚣毫无反应,仅是看向何凌山:“五少爷,要怎么处置他?”
等待了一段时间没得到答复,大干事以为他在顾忌程总监的警官身份,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程总监不太会讲话,我们好心教教他而已,保证让他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回去就是什么样。”
程总监半晌只憋出一个气急败坏的“你”字,温家的手段他很清楚,这群人做买卖在行,杀人放火同样不含糊,没有谁比他们更懂如何整治一个人。原先程总监以为这位何五少爷只是温家推出来收拾烂摊子的倒霉鬼,没料到他竟很受底下的人拥护,起码比他想象中要拥护。这次他不敢拿出方才拍桌子、颐指气使的派头来了,拉下脸道:“我也不是刻意为难各位,何五少爷倘若是清白的,那与我回警局录个口供,又有什么大碍,何至于闹成这样?”
谁都没有回应他的话,程总监左顾右盼,看到的全是一张张冷硬的面孔。正值僵持不下的时刻,忽有一阵高跟鞋敲打地板的清脆声响往这里靠近,因为四下寂寂,使得这动静尤为清晰而突兀,少时,守在门外的温家人纷纷退开,竟是给这道脚步声的主人让路。走进门的是个高挑的女人,灯光雪亮,衬得她乌发浓郁,面孔雪白,旗袍上的钻石扣熠熠流光,甫一站定,壁上就映出一道亭亭的影子。
她也不在意旁人,视线直勾勾地停在站在中央的程总监身上,待到他被她看得红了脸,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行啦,”她搭上何凌山的肩,径自将他向外推:“我们小少爷初来乍到,连手底下的人都认不全,你就算审他三天三夜都是白费功夫。警官先生要盘问什么,找我就好。”
肩上那抹轻盈的温度十分陌生,何凌山回头瞥过去,即见她对他挤了挤眼睛,模样俏皮又促狭。
程总监横眉怒目,过于严厉的腔调却有种虚张声势的意味:“五小姐,我办的是命案,不是什么能随意胡闹的小事,你与此案毫无关系,就请不要来添乱了吧!”
佩玲冷笑道:“我与他一个姓温,一个姓何,坐温家头把交椅的人,是我亲生哥哥,谁亲谁疏,警官难道分辨不出来?你在温家的地界上找麻烦,倒说与我这个温家人毫无关系,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她的笑容总有兵不血刃的能力,程总监没坚持几秒,双颊便醉酒般滚滚发烫,嘴里说的也像是醉话:“我并没有找麻烦的意思,不过是秉公办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向上头也不好交代。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公正、严明地审理这个案子,不让温家受半点冤枉,也请五小姐行个方便,不要再为难我了。”
“怎么会为难呢,我知道程总监是个认真负责的警官。”佩玲的腔调忽然柔软下来:“前些年我回燕城,路上出了些小意外,还是你替我解的围,程总监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心人呀。”
对方双目一亮,声音几乎是受宠若惊的:“那样不足挂齿的小事,五小姐竟然还记得,真是……真是让我……”
谈话到这里,几乎完全变了味道,哪里像是警官在审问嫌犯,完全是一男一女之间的小来小往。佩玲一面游刃有余地应付程总监,一面抽空打量何凌山,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像是在发呆,想必也对眼下的场面一头雾水吧。他的模样使她忍俊不禁,好在程总监并不是如他一般的小木头,才让她的手段得以施展。其实会记得程总监,完全是因为初见时对方打了一条可笑的领带,时隔多年,还会被当日同行的女伴当作笑料宣讲。男人总是对自己的魅力持有富足的自信,见她记得这样一件小事,立即会往风月那边联想,都不用她添油加醋,单凭想象都能让自己坠入爱河。
程总监毫不意外地被说服了,同意带佩玲去警局做调查,离开前甚至煞有介事的向何凌山做保证,说他会把佩玲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不受半点损伤,请他一定放心。
何凌山脸色沉静,礼貌又风度翩翩与他们道别,可佩玲知道他心里不太痛快。替她合上车门时,他俯下/身交代她一切小心,要是遇到麻烦,他会想办法解决。
这孩子的性情竟然很像她的三哥,倘若身边的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他们从不会阻拦,更不会说些身份不合适,那样做不应当之类的废话。佩玲对他一笑,有些理解温鸣玉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了,这样年轻,又这样可靠,更要命的是他们有相似的内在,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忽然遇见一个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对象,这对温鸣玉来说简直是天降奇迹一般的浪漫事件吧。
“快回去,我等你忙完再来接我。”她同他挥手,汽车发动,何凌山的身影很快就被拉远了,等佩玲再回头,看见的仅是海港尽头大朵大朵堆积的云层,还有与天幕混成一色的、一望无际的海水。
第九十八章
佩玲随程总监离去的当天晚上,消息就被传开了。她在警局过了一夜,尽管这晚她受的待遇很客气,被审问的形式也更像是日常交谈,然而等到第二天清晨来临,燕城已经到处都是温家涉嫌谋害警官、五小姐被捕入狱的新闻。大众平淡的生活总是需要些离奇曲折的故事来点缀,在警局给她定罪之前,流言就已经替她编织好了无数犯罪动机和作案手段,一个比一个更精彩。若是放在往日,这些造谣者早就被温家人抓出来好好教训了,可如今温家接连不断地惹上麻烦,已经没有人能分出心神来管这些小事。
令仪放下印着佩玲照片的报纸,朝坐在对面的青年笑了笑:“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只要温家从燕南消失,我保证将来你可以比你的父亲更加风光。”
那青年却干脆地拒绝了:“我只做你我约定好的那些事,至于阮先生与温家的仇怨,我就不参与了。毕竟我与温家没什么大过节,认真来说,我欠温家的还更多一些。”
说完,他礼貌地道别,出门时帽子拿在手里,却不肯好好戴上,把它上上下下地抛着玩。令仪盯着他的背影,有片刻的失神,岳尚英和敬渊都是技艺精湛的骗子,能骗得受害者把心肝肺腑都掏出来当作取悦他们的手段。然而方才谈话时,他在尚英眼里看到了坦荡的惭愧,这人对受骗上当的对象多多少少是有些同情的。敬渊反省过吗?一定没有,或许谎言败露的那一刻他拥有过这种情绪,但很快就会淡去,此后敬渊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佩玲,他彻底地把她忘了。
敬渊的薄情曾如此令他心安,可看过那张相片后,令仪的心安像是布满裂痕的玻璃,仿佛永远可以稳固下去,又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碎成一地尖锐的残渣。
有人敲了几下门,他以为是敬渊,心莫名地慌起来,匆匆拉开/房门。结果外面立着一名听差,说沪清那边来了电话,请他过去听。
令仪失望地拎起话机,刚喂了一声,便听阮鹤江在那边道:“你在燕南待了好几个月,就做成了这点事?”
当初令仪提出前往燕南时,阮鹤江就毫不留情地对他大泼冷水,甚至在他说完全部计划后发出一声饱含讥讽的嗤笑。作为父亲最器重的孩子,令仪还是头一回遭到对方如此的否定,他几乎是赌着气离开了沪清,像所有急于向长辈证明自己的子女一般,在展示出好结果之前是绝不愿和家里人联系的。
父子俩冷战了好一段时间,如今阮鹤江看来是不打算与他计较了,令仪却不太领情:“您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取笑我一顿吗?”
阮鹤江否认得很快,又道:“这种消遣我从你出生起看到大,已经腻了。”
猜到令仪气得要挂电话,对方忙喊住了他,这回阮鹤江的腔调认真起来:“令仪,温家已在燕南扎根几十年,所立下的根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我再给你半个月期限,假若再没有成效,你就必须回沪清。”
“不行!”令仪对父亲的专制十分不满:“半个月够做什么?敬渊重伤了温鸣玉,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我们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过他?”
阮鹤江却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家里的生意你尚且管不过来,怎么还有闲心去燕南横插一杠。燕南那位新上任的镇守使是个不堪用的人,与他联手,你必定要被拖后腿。你给我记好,半个月后,温家要是不倒,我立刻派人把你带回去。”
可我答应过敬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