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咏棠并不是不知道,但他以为,温家根基雄厚,门徒遍布燕南,何况还有叔叔在,自己这一点小打小闹并不足以造成什么影响。他忍不住瞥何凌山一眼,满不在乎地抱怨:“停几天业而已……你办不好的事,等等叔叔养好伤就能解决了,有什么好着急的。”
何凌山已经习惯他近乎愚蠢的天真,仅是反问:“你以为温鸣玉这次受伤是拜谁所赐?”
“什么?”咏棠立刻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你?”
说话的时候,他仍然一脸懵懂,显然在把过错推到何凌山身上之后,他就再没有对这场意外多加关注。何凌山已经对这个人生不起气来了,此时此刻,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温鸣玉面对咏棠时的无力与挫败,一根朽木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教化成材的。想到这个人即将面对的真相,何凌山几乎生出一点怜悯:“你该去问问岳尚英,问他准备骗你到什么时候。”
神情十分茫然的咏棠尚未消化完这句话,又听到一句:“走吧,跟我去见温鸣玉一面。”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方才被质问时,咏棠尚能保持体面,但听到叔叔的名字之后,冷汗几乎立时沿着他的鬓角滑落下来。他不断后退,直至抓住身后一张长桌的一角,才道:“别让叔叔知道这件事。”
他声音微弱,几乎是在哀告:“求求你,我不能再让他对我失望了,他会难过的。”
“我也不想让他烦心,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谈起温鸣玉,何凌山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度燃起一小簇:“温咏棠,你是他的侄子,没有谁能够代替他处置你。既然你害怕他失望,当初就不应该犯这样愚不可及的错。”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的耐心也已经耗尽,刚准备叫手下人进来把温咏棠拖走,不料房间的门却在他出声之前砰的一响,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伴着鞋跟敲打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尚英慢慢走进门来,一身戎装,金属衣扣与长靴在阳光底下折出锃亮的冷光,宛如一只猛兽毕露的獠牙。甫站定,却对何凌山笑道:“在审犯人吗?真不巧,我是来劫狱的。”
第九十九章
对方身后的走廊一片寂静,何凌山朝那边看去,发现外面悄无声息地挤满了士兵,每个温家人都被几把枪口对准,面带愧色地望向他。其实不怪他们无能,这里毕竟是岳尚英的地盘,是他没能保持冷静,在审问咏棠时浪费了太多时间,才给了对方救援到场的机会。
心知自己没有可能再把咏棠带出去,他反倒不着急了,也笑了笑:“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尚英似乎颇为意外,很快道:“就算不谈条件,你好像也没办法跟我抢人啊。”
“倘若我全力抵抗,你是伤我还是不伤我?”何凌山抓住想趁机逃跑的咏棠,将他用力扯到身边:“刀枪无眼,要是连他一起受了罪,你怎么办?”
咏棠原本就对何凌山心怀畏惧,眼下被他一拽,登时吓得手脚乱挥,迭声喊“七哥救我”。尚英扫他一眼,旋即将双手叉在腰间,指尖敲打着皮带,一副为难的模样:“不怎么办 我实在很想这样答复你,不过我答应过温咏棠,会保证他的安全。好吧,说来听听,你想跟我开什么条件?”
何凌山道:“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尚英耸耸肩,不置可否:“这么多人等着呢。”
“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希望你记得赴约。”何凌山说完,又把目光转向身侧的咏棠。对方揉着胸口,俨然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大概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吧。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如此简单地放过对方。
何凌山扣紧咏棠的肩,附在对方耳边道:“请你尽快回来,别逼我亲自动手处置你,我对你可没有叔侄之情。”
见咏棠瞬间变了脸色,他才往对方背上重重一推,让这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尚英身边。
尚英并没有发表异议,甚至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又抬了抬手,作出一个“请离开”的手势。何凌山照办了,不过在与对方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朝尚英投来一瞥。
他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没有多久,”尚英不假思索地答,脸上依旧挂着笑:“十分钟前而已。”
听完这个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的答案,何凌山皱了一下眉,没再说什么,很快就领着温家众人离开了。咏棠没有听懂他们的一问一答,却也不在意,一心目送何凌山下楼,又跑去阳台张望,等到对方的汽车从大门前驶离,才彻底放下心来,瘫坐在地板上。
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咏棠仰起下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尚英。夏天午后的阳光很刺眼,以致他不得不抬手遮在额前,这才对上尚英往下投来的视线。明明数分钟之前他还在心中埋怨对方,怪对方来得太慢,怪对方现身至今对自己没有半句关心的话,但在这一刻,发现尚英也在看自己的这一刻,咏棠情不自禁把一切抱怨都抛到了脑后。
仿佛有一只冬眠已久的动物在他胸腔里苏醒了,现下正在拼命奔走、冲撞,咏棠几乎可以听见它砰砰作响的挣扎声。他终于领会许久之前自己问“他有什么好”时,叔叔藏在沉默底下的那句应对。一切都好,来得慢也好,不和他说话也好,只要是这个人站在这里,看着自己,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了。
尚英的轮廓被日光虚化,默然凝视他的模样美好得犹如一场幻梦,在即将沉沦的那一霎,何凌山先前说过的话遽然化作一道恶毒的咒语,突兀地在咏棠脑中闪过。
咏棠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猜到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可能会使这场美梦毁于一旦。然而他不愿面对,他的理智与情感前所未有地达成统一,全部认为尚英不可能背叛自己。从小到大,对方永远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有时他信任尚英甚至多过信任自己的叔叔,这样的尚英,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撒谎?
为了替对方澄清这份荒唐可笑的污蔑,他决定先得到受害者的证词,于是轻轻唤了一声:“尚英。”
“嗯。”尚英的声音很轻快:“什么事?”
咏棠竟从对方的回答中听出了一缕期待,他断定是自己的错觉。
他继续问:“你骗我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