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迟根本不想吃东西,但还是勉强着自己吃了一些,可惜路途颠簸,这十多天以来都没被善待的胃发出抗议,到休息站的时候全吐了,后来只能委顿在躺倒的座椅上假寐。
他闭着眼睛,车外的光影在他眼皮上跳跃,他的思绪跟着这条路飞回许多年前,那些在云泉村度过的夏天。
云泉村临着一条清溪,他每年夏天在云泉村住着的时候,都会跑去捞鱼、抓螃蟹、抓乌龟,他喜欢那棵歪在溪水之上的巨大榕树,树荫里的鱼多虾多,也不晒人,大概小动物们也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吧。
姥姥很会唱歌,会唱《外婆桥》、《小燕子》,也会唱《山歌好比春江水》、《九九艳阳天》。
有些时候他玩得忘记了时间,姥姥在门口唱一首《盼红军》,他就知道要回家吃饭了。
那时候纪惊蛰的爷爷也还在,两家人经常会一起吃饭,饭桌上热热闹闹,时光温缓,一切冷色调的东西都离这些回忆很远很远。
他上中学以后,就很少再去。难逢难有回一次,却看到那条清溪因为上游工厂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一条臭水沟,触目生情,便更不愿意再回来。
但无论什么时候,他忆起云泉村,总最先想到的是那里金黄色的阳光、清溪、树影,和姥姥的歌声。
他知道情景会变、时光会走,可他总不愿意接受,也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为时已晚了吗?
再怎么说昨晚还是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情,虽然精神好了但身体还吃不消,本来就有点腰酸腿软,坐了六个多小时车,到云泉村下车的时候蔚迟差点没跪到地上去。
车停在村里人自己铺的石子地上,要去姥姥家还得走一段山路。两人到姥姥家的院子时,日头已经西斜。
院门口的树桩上坐了两个男人,蔚迟认出其中一个是三表舅,另一个眼熟,但叫不出名字。三表舅也看到了他,迟疑了一下,问:“是小迟吗?”
蔚迟点头。
纪惊蛰问:“姥姥怎么样了?”
三表舅叹了口气:“快进去吧。”
院子里也有了不少人,都沉默地聚在一起,没什么人说话。院中的那颗老枣树上的枣树已经成熟,但没人摘,好多都掉在地上烂掉了。
蔚迟进入屋内。
病床前也围了几圈人,都穿的深色衣服,乍一看去乌泱泱的一片黑。他们听到动静,给蔚迟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是躺在床上的老人,和坐在床边的大舅。
大舅看起来比蔚迟记忆中老了十岁,道:“小迟来啦,过来。”
蔚迟便走过去,某一瞬间,他有点怪异的感煜郄觉——那一堆黑衣亲戚分为两波,像两排肃穆的墓碑,注视着他。
纪惊蛰跟着他,扶住了他的一边肩膀,替他问道:“大舅,姥姥怎么样了?”
大舅有点奇怪地看了纪惊蛰一眼,还是回答:“站到凳子上拿碗的时候摔了一跤,送医院了,医生让带回家来……已经说不了话了。”
蔚迟扑到床边,抓起姥姥的一只手,眼泪刷的一下留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大舅更奇怪了,皱着眉问纪惊蛰:“小迟怎么了?”
纪惊蛰低声道:“家里出了一点事……他暂时没办法说话。”
“出事?什么事?”大舅说,“小妹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出了大事吗?”
纪惊蛰含糊道:“算是吧。”
蔚迟哭了一阵,感觉手里的手一动,片刻后,姥姥睁开了眼睛。
老人已经八十多岁,眼皮松弛耷拉,把眼睛挤压得只剩很小一点,因为白内障,眼珠呈灰色,一片浑浊。
蔚迟撑起身,让老人家能看到自己,又发出两声气音。
姥姥的眼神慢慢聚焦,也看到了他,然后,冲他笑了一下。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都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