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二)

一九六二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发表在《皇冠》杂志上了。两个月后,这本书发行了单行本。我首次在街头的书摊上,看到自己的书陈列着。心里的喜悦真是难以言喻,我悄悄地在书摊前逛来逛去,偷偷看着那本书。看到居然有人去买书,我兴奋得心脏评怦乱跳。晚上回家,做梦都会笑。

平鑫涛的信,如雪片般飞来:

第一版《窗外》,已被抢购一空,现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现在赶印第三版,已决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卖完了。你在忙些什么?难道没有新作问世,不准备“乘胜追击”吗?……

哇!我实在有些晕陶陶,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来“肯定”我的写作。多年以来,在父母的怀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儿子的眼泪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地写,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是否有意义。这样的“写”几乎在每个字中都糅着血和泪,如今,这番挣扎,终于得到了回馈!我看着平鑫涛的信,泪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诗说:“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回忆我的“写作”路程,真正是“寒彻骨”呀!

就在平鑫涛不断报佳音、催新稿的当儿,《窗外》带给我的“压力”,竟如排山倒海般涌来。首先是我的父母,他们看了《窗外》,竟勃然大怒!双双写信来指责我,说我不该写这部小说,“出卖”我的父母!父亲的“传统道德”观,使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他在给我的信中说:

你以为大家是喜欢这部“作品”,而买这本书吗?大家不过是要看看你的风流自传而已!

母亲的来信更加严厉:

原来你的写作才华,仅止于此!你就这样等不及地要赚钱吗?除了“出卖”你的父母以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我生你养你育你,竟换得你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你写了一本书来骂父母!

天啊!我没有要骂父母,我爱他们,我真的爱他们!《窗外》是我生命里最强烈的故事,这故事中如果没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我或者写得太坦白、太真实,不过,就在我下笔的时候,我对父母虽然有“怨”,却有更多的“爱”呀!难道他们看不懂?难道他们体会不出来?难道他们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内心世界,竟无法接受我的书?!我捧着父母的来信,又觉得自己闯了大祸、罪该万死!泪水就滴滴滚落。我亲爱的父母啊,为什么要这样误会我呢?我走这条路,走得如此艰辛,你们为什么不鼓励我,反而要生气呢?我不了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庆筠下班回来,看我两眼哭得红红的,惊问为什么。我把父母的信拿给他看,他跳起来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管是谁的作品,都无法逃开人生的范围呀!一个作者会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作品里去,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这样责怪你,实在太过分了!”他伸出手给我,慷慨地说,“别哭,你还有我!”

我好感动,真的好感动。

但是,没有几天,庆筠又彻夜不归了。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狼狈而踉跄地回到家里,他不等我开口,就先发制人地对我大吼: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赌钱!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见了鬼的《窗外》!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你的真爱,那么,你把我置于何地?你有没有顾全过我的自尊、我的感觉?”

我惊愕得几乎不会说话,好半晌,我才低低地说:

“你不是说,每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都是自传,你会谅解吗?”“会谅解的是神!”他大喊,“我不是!我只是人!连你的父母都不会谅解你!我怎会谅解你!”

我呆呆地跌坐在椅子里,脑中昏昏沉沉的,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天之后,我在报纸的副刊上,读到一篇作品,作者是庆筠。再仔细一看,文章的内容,居然在写我,他杜撰了许多事情,把我痛痛快快地大骂了一场。我等他回家,深深地注视着他,我沉痛地说:

“我不知道你这样恨我!”

他看着报纸,顿时歉容满面。

“对不起,”他说,“那天我觉得沮丧极了,所以写了这篇东西,这不算‘作品’,我只是在泄愤而已!”

“泄愤?”我难过极了,“我让你这么生气吗?为什么呢?仅仅因为《窗外》,还是你对我的爱情都死掉了!”

他悲哀地看着我,试着要向我分析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自从你出了书之后,我就无法平衡了。我受不了同事们的眼光,受不了你一天到晚写,受不了自我的期许,也受不了这个家里的气氛!”他痛苦地用手抱着头,似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觉得我已经完了!”

看他那么痛苦,我也痛苦起来。年轻的我,还不太懂得为对方设想。易地而处,我可能也会和他一样痛苦。如果我能多为他设身处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与更多的耐心和爱心,来挽救我们的婚姻。但,那时的我太年轻,肩上已扛着沉沉重担,父母给我的压力已使我透不过气来,总觉得庆筠该给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这种态度来对我,怎会对我说,他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觉得自从他回国以后,我们就陷在彼此折磨中。我看着他,悲哀而无助,我说:

“如果我让你这么痛苦,那么,就让这场悲剧结束了吧!”

“什么叫‘结束了吧’?”他大声地问。

“离婚!”

这两个字从我嘴中一吐出来,我们两个都有些惊怔了。他死死地盯着我,一语不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婚姻的失败,我实在要负相当大的责任。我总觉得自己委屈,不能去体会他的委屈。在我的书出版后,我也没有去体谅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我都认为我不适宜做个“妻子”,我和庆筠会走上离婚的路,都因为我扮演不好“妻子”这个角色而造成的。连“离婚”这两个字,也是我轻易出口的。)

当时,我一提到“离婚”,两人都震动了。庆筠看了我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咬牙说:“这样也好!”

可是,一转身,他看到小庆,他把孩子抱了起来,抬头看我,哑声说:

“你预备让小庆没有爸爸,还是没有妈妈?”

我眼泪一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就是《窗外》出版,带给我的各种压力。说真话,《窗外》的出版,是我写作生涯的一个大大冲刺。但是,在我真实人生里,它却带来毁灭性的风暴。

第十五章初见鑫涛

那年,我二十五岁。整整一年,我发疯一样地写作。

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乐趣,我和庆筠,陷在彼此折磨的困境里。我生活的重心,只有两样:小庆和写作。

我在五月份,就开始写《六个梦》。由于《六个梦》是中篇小说,我写了前三个梦,就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写《烟雨蒙蒙》。《烟雨蒙蒙》一完稿,我又接着去完成了《六个梦》。我会这样拼了命去写,完全和《窗外》有关。我要证明除了我自身的故事,我也有能力写别的。《六个梦》首先在《皇冠》发表,《烟雨蒙蒙》接着在《联合报》副刊发表,都是平鑫涛安排的,那时,他是皇冠的社长,也是“联副”的主编。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鑫涛见面。

会和他见面,是因为我到台北去接受“电视访问”。那时候,电视还是很新鲜又很时髦的东西,能被“电视访问”是件非常难得又非常光荣的事。我人在高雄,要离开小庆三天,去接受电视访问,我很不愿意。鑫涛又是信、又是电报,十万火急地催我去台北,信中说:

不要漠视大众传播的力量,也不要辜负电视公司善意的安排,更不要让你的读者失望,许多读者,都想看看你的真面目,听听你的声音……

庆筠说他会带小庆,叫我放心地去台北。他微笑地看着我,淡淡地说:

“反正,有个出名的太太,丈夫是要付代价的!”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落寞,却感到无能为力。哎!我奉劝天下的夫妻,千万不要走相同的路!

我到了台北,鑫涛亲自到火车站来迎接我。我们素昧平生,但已通过数不清的信。我那天穿了一身黑衣服,瘦瘦小小,自觉平淡无奇。杂在一堆旅客中走下火车,很惊奇地发现鑫涛站在那儿,很肯定地注视着我说:

“你一定就是琼瑶!”

鑫涛那年三十六岁。个子不高,方面大耳,站在那儿,却颇有种凌人的气势。他如此年轻,双鬓已经微斑,两眼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充满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会面,我们谁也没料到,日后我们竟会相知日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那时,我只是很惊奇,很惊奇他能在成群旅客中认出了我,我问:

“怎么会认出我来?”

“从《窗外》里认识的,从《六个梦》里认识的,从《烟雨蒙蒙》里认识的!”他笑着说,帮我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认识吧!是非常熟悉了!”

后来,我才知道,鑫涛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第一次见我,却说了很多话。一直到今天,他都常常会问我:

“我们第一次在台北火车站相见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电光?”

“什么电光?”今日的我回答,“我听到雷响呢!轰隆隆,好大的雷,天摇地动??”

“不开玩笑,说真的!”

说真的,没有电光,也没雷响。二十五岁的我虽已结婚生子,又写了好些篇小说,仍然涉世未深。鑫涛的身份地位对我来说,是个“大人物”。他主宰我小说的命运,他是一个大杂志社的社长,又是一家大报的副刊主编!还在广播电台主播《热门音乐》。(他是第’个把摇滚乐介绍到台湾来的人,他主播《热门音乐》时,用的是艺名“费礼”,他还用这艺名,翻译了《原野奇侠》和《丽秋表姐》。)他在我心目中,是个很奇怪的人。能编杂志,能写稿,能翻译,能广播,能懂“热门音乐”……简直是个“十项全能”!面对这样一个“人物”,会让我自觉“渺小”。我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仍然缠绕着我。我称呼他“平先生”,对于他会亲自跑到火车站来接我,深感“受宠若惊”。在这种情绪下,怎会有什么电光石火呢?但是,当他笑着谈《窗外》《六个梦》《烟雨蒙蒙》的时候,我却感到十分亲切、十分温暖。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全然没有陌生感。

那天,因为有许多事要讨论,他请我先去喝杯咖啡。在咖啡馆里,他告诉我访问的内容、须注意的事项,和《窗外》发行的情形、读者反映的情况……他说了很多,我只是静静地听。那时,我有些着急,因为,这在台北停留的三天,我必须回父母家去住。而父母,对于我写《窗外》,仍然余怒未息。我真不敢回家去见父母,很想去住旅馆,但我身上却没有住旅馆的钱。(《窗外》一书的稿费,我用来买了一个冰箱,全部花光了。)我始终心不在焉,很想问一句:

“平先生,能不能借给我一点钱?”

第一次见面,这句话始终问不出口。最后,公事都谈完了,鑫涛送我回父母家。我站在那日式房子的门口,迟迟疑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等鑫涛走掉之后,还呆呆地站在那门口,想不出见了父母要说什么。认错?不,我不觉得我有错。直到如今,我都不觉得我写《窗夕卜》有什么错。我呆站在那儿,冬天,天气好冷,我就是不敢按门铃。我在门外徘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足足磨到天色全黑,这才鼓足勇气按了门铃。后来,鑫涛告诉我:

“你知道吗?那天送你到家门口,你看起来好奇怪,所以我并没有走,我在巷口偷偷看着你,想等你进门之后再走。哪知道,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钟!真想跑过来问你,到底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又觉得跑出来会太冒昧了!后来,好不容易看你进了门,我才放下心来。”隔了许多年,他又提起那天,他说:“你小小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衣服,在冬天的冷风底下,走来走去的。我觉得,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压力,压在你的肩上,你那种‘不胜负荷’的样子,让我终身难忘??”

原来,他那天目睹了我的徘徊。

但是,我还是进了父母的家门。父母毕竟是父母,不论他们对我多么生气,他们仍然没有拒我于门外。我怯怯地看着他们,等着他们骂我。可是,他们只是对着我,轮流地叹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可怜的父母,当我一无所成的时候,他们失望伤心。当我终于写作出书的时候,他们又害怕担心:不知道我的笔下,对父母家庭,会不会造成伤害。看到他们这么难过,我也难过极了。顿时体会到,“写作”要付的代价,岂止是青春年华的默默消逝,它还会让你“孤独”。不止在写作时的“孤独”,还有写作后的“孤独”。瞧,我为了写作,失去了庆筠的爱,又为了写作,失去父母的爱!这代价真的太高了!

第二天,我接受了电视台非常隆重的访问,第一次面对摄影机,第一次面对访问的人,第一次用“现场直接播出”,我心里好紧张。鑫涛始终在电视公司陪着我,访问前,就一直给我打气。访问后,他说我讲得很好,保证我并没有失言或失态。那时还没有录影机,我自己无法看到自己在荧光幕上的样子。电视访问完了,我又接受了中广的访问。好忙碌的一天!

访问都结束后,鑫涛请我去他家里吃饭,于是,我见到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孩。鑫涛的妻子非常美丽,三个孩子活泼可爱,最小的一个儿子比小庆只大几个月。我看到一幅幸福家庭的图画,心中深受感动。看着他的儿子,想着小庆,我自然而然地谈起我的家庭、我的写作、我的父母、我的儿子,和我为了《窗外》,所受到的种种压力。我没有强调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鑫涛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并不知道他前一天曾目睹过我的徘徊,只感觉到,他听得好认真。然后,鑫涛也谈起他自己,和他办《皇冠》的经过:

“你知道吗?我离开父母,一个人来台湾的时候,身上只有二两黄金,是我全部的财产。那时刚刚大学毕业,台湾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只好在同学家里打游击!”

我听得很人神,因为他来台的情况,和庆筠很相似。

“后来,在同学的介绍下,入眠台肥六厂去当公务员。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当时,有三个朋友和我志同道合,大家决定要办一本综合性的杂志。于是,四个人聚资,拼拼凑凑,勉勉强强地出了第一期。那一期里的翻译稿、创作稿……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写的,跑印刷厂、装订厂……都是自己去跑的。第一期印了三千册,把我那间单身宿舍堆得满满的。我们四个人挤在小屋里,人手一册,自己欣赏自己的稿子??”

很亲切的话题,我了解那种“自我陶醉”的滋味。

“然后,我们要设法把这些《皇冠》卖出去。我骑了脚踏车,载着《皇冠》,到一个个书摊去,请他们寄售,他们连寄售都不肯!有几家勉强接受了,却把《皇冠》丢在地上,用许多别的杂志堆在它上面。这样人家根本看不到《皇冠》,我就去把它从书堆里挖出来,请书摊老板把它放在上面。老板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说:‘这种破杂志,没有人买的啦!’我听了真伤心。一个月后结算,只卖掉五十七本!我们四个合作的人,合作不到三个月,赔得惨兮兮,三个都退出了,只有我坚持。每个月都骑着脚踏车自己发书,书太重了,骑到后来,大腿两边的淋巴腺都肿了起来!”

我听了,实在非常震动,原来这本已十分成功的杂志,是如此艰辛创办的。假若没有过人的热情和毅力,大概早就收兵了吧!怪不得年纪尚轻的鑫涛,已经“早生华发”了。然后,我们又谈到《皇冠》杂志的现状,说也不信,这本杂志已发行了快十年,仍然非常艰苦,由于利润太少,始终都是“惨淡经营”。鑫涛手下,只有一个职员,厚厚的一本杂志,从看稿、编辑、美工、印刷,到校对,他样样都要做。说着说着,他就笑了起来:

“真不容易,现在已熬到第九年,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琼瑶!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飞了!”

很大的恭维,我笑了,满怀温暖。那一夜,真是很温馨的一夜。

第二天,我就乘火车回高雄,鑫涛仍然到火车站来送我。我上了车,他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口袋,说:

“一点小礼物,回家以后再拆!”

我拿起来,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大开本的书。我收下了,一路都没有拆封。回到家里,庆筠迎了过来,满脸困惑地对我说:

“嗬!好奇怪的事,有人送来一架落地电唱收音机!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地址!”

我奔过去一看,好豪华的一架落地电唱机,四声道立体声的,简直太奢侈了!自从我的小破收音机被小偷偷掉以后,我就和音乐绝缘了。此时看到电唱机,实在惊讶极了。电唱机上没名片、没卡片,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想起鑫涛给我的牛皮纸口袋,匆匆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杳唱片,有柴可夫斯基,有贝多芬,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扎特!我翻弄着唱片,一张小纸条掉下来,鑫涛那天马行空的“草书”,草草地写着:

知道你写作的辛劳后,深觉惭愧,稿费一直算得不高,因《皇冠》也撑持得相当辛苦。一架落地电唱机,是从闲谈中,得知你们家庭中所需要的,请看在特意让高雄朋友代劳的一片苦心中,笑纳吧!

我衷心感动,不只为了唱机,还有我手中的唱片,如此细心的安排,实在是个有心人。(事隔多年以后,我笑着问鑫涛:“第一次见面就煞费苦心地送唱片、送唱机,有没有心怀不轨呀?”鑫涛正色回答:“别冤枉了好人!知道你写作得那么艰苦,觉得太抱歉了,想补偿你一些稿费,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后来听你说不喜欢热门音乐,比较爱古典音乐,我才好不容易,想出送唱机的点子!”然后,他又笑笑说:“虽然没有‘心怀不轨’,倒的确是‘用心良苦’呢!”)

就这样,我们家里有了唱机,我可以一边写作,一边听音乐,写作时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买一次菜,节省了不少时间。《皇冠》和“联副”的稿费加起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将成为过去。但是,庆筠的落寞和失意,却与日俱增。我越忙于写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发表出来,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恼地凝视着我,说:

“我应该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个穷乡僻壤,庆筠在刚到铝业公司上班未久时,忽然想转行去教书,清水有个中学给了他聘书。他认为,“隐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里的诱惑,可以埋头写作,那么他就能写出不朽名著。这个“去清水”的决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着他一再搬家,也不认为“写作”与“清水”有什么大关系。再有,铝业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虑的一大因素。自从推翻去清水的决定后,庆筠每当最失意时,就会提到清水。

“只有到清水才能写作吗?”我问他,“那么,你就去吧!这次我不拦你了!”

“你已经‘拦’过了!”他忧郁地说,“你拦住了我,然后你自己可以平稳地走下去!我给了你一个写作环境,你却从来不给我写作环境!”他紧紧地盯着我,沉痛极了。“你现在已经得意了,报纸、杂志,大家抢着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

他悲怆地说着,落寞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那夜,我抱着儿子,对着窗外黑暗的穹苍,做了一个最后的决定:我要放掉庆筠,我要给他自由,我要让他从家庭的束缚里解脱出来!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儿子也不要!如果没有我和小庆的羁绊,说不定他还有很灿烂的一片天空!

第十六章一九六四年,离婚·写作·出书

一九六四年,我的生活全然改变。

那一年,父亲受聘于南洋大学,到新加坡去教书了。母亲带着妹妹,仍住在那栋日式小屋内。尽管,大部分日式小屋都在拆除,改建高楼大厦,师大的这批日式宿舍,仍然维持着原状。

我和庆筠,在几百次几千次的争吵讨论、痛苦挣扎、流泪伤心……之后,两人都比较理性了,终于发现我们婚姻中最大的问题,不是赌,不是穷,不是爱得不够深。这些都可以纠正,都可以克服,我们真正克服不了的问题,是我们的写作。夫妻二人,从事同一样事业,潜意识中,仍然有竞争。庆筠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是正统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视比我强。但是,今日的社会以成败论英雄,写得再好,只有自己看是没有用的。他很迷惑,继而迷失。他无法在我面前掩饰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为荣。可怜的我,可怜的庆筠,我们因有“共同兴趣”而结合,最后,却因这“共同兴趣”而分手。正像庆筠说的,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一对最最平凡的凡人!

那年,我和庆筠分居了一段时间。我带着儿子,搬到台北去住。房子在敦化北路一条巷子里。是两层楼,楼上有三间房间,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前面后面,都有小小的院子。这房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豪华了。初搬进去,我非常不安,算算房租,尤其不安,虽然房东算得很便宜,对我仍然是笔大数字。搬进去第一天,鑫涛来看我们,见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在客厅中一站,用极肯定、极权威的语气说:

“你负担得起!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笔来,你就负担得起!不只负担得起这栋房子的房租,你将来还会拥有一个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他盯着我,稳稳地、笃定地加了一句,“可是,你要让你的才华,发挥到极致,绝不能让它睡着了!”

鑫涛这人,实在奇怪极了。我一生没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他浑身都是“力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他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他思想积极,想做就立刻付诸实行。他不只对自己的事坚定果决,连带对朋友的事也坚定果决。我们刚搬到台北,他对庆筠说:???

“你不必回铝业公司上班了。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到报社去当编译,报社的上班时间是晚上,你有整天的时间可以去写作。另外一条路,是你暂时放弃写作,去从事翻译,翻译需要中英文都好,你是难得的人才!”

庆筠两条路都没有走。关于第一条路,他说:

“听起来很不错,可是,我不要靠你的关系进报社,我要靠我自己!”

至于第二条路,庆筠简直有些生气。

“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再创作和创作怎能相比?难道你属于创作人才,而我只配去翻译吗?”

两条路都堵死。而我已不眠不休地开始写《几度夕阳红》。庆筠看我写得头都不抬,他一咬牙,决定回铝业公司。我对他说:

“我们暂时分开,你愿意去清水也好,去兰屿也好,去绿岛也好……你去打你的天下,不要让我和孩子再来拖累你,天下打完了,或者你不想打了,回来,我还在这儿等你!”

庆筠也是个奇怪的人,他回到高雄,居然没去清水、兰屿或深山大庙,居然不找一个地方去从事他心心念念的写作,他仍然留在铝业公司上班,这一上,就上了一辈子。前些年,才从铝业公司调到经济部。他一脚走进公务员的圈子,就再也没有跨出来。

我和庆筠拖到那年夏天,两人都觉得累了,情虽未了,而缘分已尽,为了让彼此都有更大的自由去飞翔,我们终于到律师楼,去签了字,协议离婚。小庆给了我,从此,小庆就跟着我姓陈,称呼我的父母为“爷爷奶奶”,他从出生,就在陈家,似乎注定是陈家的孩子。

刚离婚那段日子,我情绪低落。觉得我这一生,似乎做什么都做不好。既不能成为好女儿,又不能成为好妻子。回忆这五年的婚姻生活,我实在有太多太多的错误。离婚,是结束两个人的悲剧。我虽然有这种观念,真正离婚后,却感到无限地惆怅。毕竟,庆筠和我做了五年夫妻,毕竟,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呀!

好一阵子,我无法写作。对着稿纸,会忽然悲从中来,抱着儿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悄然落泪。这种情绪,无法让任何人了解。伤情之余,交稿的速度很慢,那时,《几度夕阳红》已在《皇冠》上连载,这是我第一次“边写边登”。《皇冠》登我这篇小说,为了迁就我的情绪,每个月刊出的字数忽长忽短。这样,有一天,鑫涛来看我,他兴冲冲地站在我的客厅中,对我很“肯定”地“宣布”一件事:

“下个月开始,我要在‘联副’上刊载你一部长篇小说,你最好马上就去写!”

我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呢?《几度夕阳红》还没写完,我的头脑有限,怎可能再开始一部长篇?何况我情绪低落,何况我还要带孩子,何况,何况……

“不行!”我摇头,“我做不到!一定做不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鑫涛坚定地说,眼光逼视着我。他浑身上下,又带着那种令我惊奇的“力量”,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我想在‘联副’上刊载《烟雨蒙蒙》,可是,长篇小说的连载必须要向上面报备,我报备的时候,上面打了回票。给我一句话说:‘琼瑶?琼瑶是谁?没听过这名字!”联副“应该去争取名家的稿子!’我听了之后不太高兴,把《烟雨蒙蒙》左看右看,铁定是部好小说。结果,我利用我的职权,闪电推出《烟雨蒙蒙》,连预告都没有发。报社以为是一部中篇,根本没注意,一直等到刊载了一半的时候,有天社长一清早到报社,发现一群女学生等在报社门口买报纸,社长惊奇地问她们在干什么,女学生说:‘来不及等报纸送到家里来,我们要上学呀!只好到报社来买!’社长问她们要看什么大新闻,她们说:‘《烟雨蒙蒙》呀!’社长惊愕地走进办公厅,问大家:‘《烟雨蒙蒙》是什么?’”

我笑了,对鑫涛点点头说:

“你编故事,也编得满好听的!最起码,可以治疗一下我的自卑感,我正需要这种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鑫涛一本正经地说,眼光显得严肃起来,“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在‘联副’刊载《烟雨蒙蒙》的时候,报社里没有人知道琼瑶!但是,今天我们报社开编辑会议,会议中,大家居然提出来:‘我们怎么不去争取琼瑶的长篇小说?’言下之意,《皇冠》有你的长篇,‘联副’没有你的长篇,是我徇私了!”他正视着我,一瞬也不瞬地。“琼瑶,”他清楚而有力地说,“《联合报》是台湾第一大报,能挤上‘联副’,不像你想象那么容易!现在‘联副’要你的稿子,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因为,这对你太重要了,仅仅一本《皇冠》,不够来肯定你!”

“可是,”我嚷着,“我写不出来呀!”

“你写得出来!”他重重点头,毫不怀疑地,“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榨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长篇来,你最好马上就去写!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

“那么,那么,”我开始心慌起来,“《几度夕阳红》怎么办呢?”

“《几度夕阳红》不能停,你要做一个计划,半个月用来写《几度夕阳红》,另半个月写新长篇,两部小说同时进行!”

我愕然地看着鑫涛,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他真认为我有这种能力吗?我自己却不能肯定。鑫涛不看我,他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正在屋内练习枪战的小庆,他说:

“你需要雇一个人,来帮你烧饭带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说,“像你这种人,是不应该埋没在厨房里的!明天,我去帮你物色一个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