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想起雪姨那个瘦子老魏,又轻轻地加了一句评语,“这叫做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说什么?”妈妈紧紧地望着我,“你知道了些什么事?”

“我没说什么呀!”我掩饰地说,拿着浴巾,钻进了厨房里。

好久没看到方瑜了,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地,她竟捧着本《圣经》在大读特读。我笑着说:

“一会儿是佛经,一会儿是《圣经》,你大概想做个宗教研究家了。”

“确实不错,”她说,“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却都一样,要救世救人,要仁人爱物,研究宗教总比研究其他东西好些。”

“比画画更好?”我问。

“画要灵感,要技术,与宗教风马牛不相关。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内心不宁,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内心安定。”

“谢谢你,”我说,“我一点都没有不宁。而且,我记得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怎么突然间变了。”

“或者这世界上没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地注视着窗外一个渺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有种奇异的,专注的表情,“可是这世界上一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它安排着人与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诞生,草木茁长,地球运行。这力量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的……”

“好了,”我打断她,“你只是失恋了,失恋把你弄昏了头,赶快从你的宗教里钻出来吧!”

她笑了,静静地说:

“我正要钻进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为天主教徒。”

我直望着她,问:

“目的何在?”

“信教还要有目的吗?”方瑜说。

“我觉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说,“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谪凡尘?那你为什么不去相信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呢?……”

“我不跟你辩论宗教,人各有志,我们谁也不影响谁。”

“好!”我说,跪在榻榻米上,望着方瑜说,“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获得平静了?”

“我相信。”

“那么,信你的教去吧!”我说,“能获得平静总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视着我说:

“你呢?”

“我不平静,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里去!”

她点点头。

“我了解你的个性,”她说,“你永不可能去爱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皱着眉说:“奇怪,我有一个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着说:

“方瑜,你可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会成为个预言家!”

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饭,方瑜送我慢慢地散步过了川端桥。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个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车子,可是,我没有碰到。这种“巧合”好像不能再发生了。

回到家里,妈开了门说:

“快进去吧,书桓在你房里等你!”

“他来多久了?”我愉快地问。

“大概半小时!”

我走上榻榻米,穿过妈妈的房间,走进我屋里,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兴地说:“书桓,我们看电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书桓坐在我的书桌前面,脸对着我,他的膝上放着我的日记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我从没看过如此仇恨的一对眼睛,从没看过这样燃烧着耻辱和愤怒的脸庞。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嘴唇紧闭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像在看一条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伫立在那儿,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知道问题出在那本日记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一时间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就只能瑟缩地靠在门边,和他相对注视。

终于,他动了一下,把我的日记本丢到我的脚前,我俯下头,看他刚刚翻阅着的那一页,我看到这样几句话:

“我争取何书桓,只为了夺取如萍之爱,我将小心地不让自己坠入情网,一切要冷静,我必须记住一个大前提,我的所行所为,都为了一件事:报复!”

看到这一段记载,我觉得头昏目眩,额上顿时冷汗涔涔。我了解书桓骄傲的个性,就如同了解我自己,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书桓之间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门上,我只感到软弱无助,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我看到书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托起来,他仔细地,狠狠地注视我,咬着牙说:

“好美的一张脸,好丑的一颗心!我何书桓,居然也会被美色所迷惑!”

他的声音喑哑,可是,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灵魂深处去。如果我不是真正地那么爱他,我就不会如此痛苦,这几句话撕碎了我,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紧了我,我觉得他会把我的下颚骨捏碎,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然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我可以听出他声音中夹着多大的痛苦和伤心!一字一字地说:

“为了报复一个对你毫无害处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该早看穿你是个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厅时,就该认清你的狠毒心肠!”

他骂得太过分了,由于他骂得太厉害,我也不想再为自己做徒劳的分辩。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滚下来,他冷笑着说:

“你别猫哭耗子了,我不会被你的眼泪所欺骗!我告诉你,陆依萍,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狠狠地抽了我两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只得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来顺受使他软了心,我觉得他的手在抚摸我被打得发烧的面颊。我张开眼睛来,于是,我看到他满眼泪水,迷迷蒙蒙地望着我。我用舌头舐舐发干的嘴唇,勉强地说:“书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记,你会发现……”

“不!”他大声说,“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够了!”他盯住我,挣扎着说:“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开我,从我的身边跑出去了,我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没有理。我听到大门碰上的声音,他的脚步跑远的声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屈起膝盖,把头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静静地坐着,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

妈妈走了进来,她怯怯地说:

“好端端的,你们又吵起架来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两天好!”

我把头抬起来,定定地望着妈妈说:

“这一次不会再好了,妈妈,把你给我做的嫁衣都烧毁吧,我用不着它们了。”

“怎么了?”妈妈有点惊惶,她蹲下身子来,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别闹孩子脾气,等过两天,一切又都会好转的。”

我悲哀地摇摇头,冷静地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妈妈,我和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以后,请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迹那样深,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关系呢?足足有一星期,我关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烧毁了我的日记本。但烧不毁我的记忆。午夜梦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唤他,低低地,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会把我的低唤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么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每当我这样全心全意渴望着的时候,我就会幻觉有人敲门,幻觉他在那围墙外面喊我。好多个深夜,我会猛然冲到大门口去,打开门,看他会不会像第一次吵架后那样靠在电线杆上。但是,他不再来了,没有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内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漫长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着头,望着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书桓看到我那份日记之后所受的打击。我曾说过,他的骄傲倔犟更胜过我,那份日记暴露了我最初要攫获他的目的,这当头一棒使他没有耐心去看完后半本我对他感情的转变。我猜,他就算看了后半本,他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已经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打击了他的信心和骄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为他设想: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原谅?我的答复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临走所喊的话:

“你所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挽回的希望了!爱与恨之间,所隔的距离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从“爱”的领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么爱他,那么爱他,那么爱他!我只要一闭起眼睛,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个含蓄深沉的表情就会在我面前浮动。于是,我会感到一阵撕裂我的痛楚从我的内心向四肢扩散,使我窒息,使我紧张,使我想放开声音狂哭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