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们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何书桓问。

“是我给了他们气受,这一下,真够他们受了。书桓,你知道我的哲学:你不来惹我,我决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来招惹我,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

“你把雪姨的秘密说出来了?”何书桓盯着我问。

“不要再提‘那边’了,好不好?他们使我头痛,我现在真不愿意再去想‘那边’,书桓,帮帮忙,别问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

“我劝你别再出去跑了,你的气色很不好,应该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说,研究地望着我。

“什么时候你变成个啰啰嗦嗉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烦地说,“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还是在家里陪陪妈妈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书桓忍耐地说。

我们向妈妈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向中和乡进行。何书桓和方瑜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二人都早已从我口中熟悉了对方。车子过了川端桥。我不由自主地向竹林路张望,竹林路x巷x号,那姓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再想这些事了,暂时,让姓魏的和“那边”一起消灭吧,我但愿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和平,我不能再管这些污秽黑暗的事了。

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着一大把画笔,头上包着一块方巾,穿着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副滑稽样。我说:

“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地说:

“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昵!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

“一点不错!”方瑜叫着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着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着说:

“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

“下次买双份!”我说。

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地在我脑中淡忘,我不由自主地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着说:

“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

然后她皱着眉看看我,说:

“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病了?”她惊异地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着,她看看何书桓说:“与你有关没有?”

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

“方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

“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

“巫术,魔术,及蛊术。”

“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方瑜盘膝而坐,深沉地说: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都有战争的!”

“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的!”方瑜用悲天個人的口吻说。

“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

“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着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

“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把父亲也送给他杀……”

方瑜笑了,说:

“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吃饭,正好,走不走?”

“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着,一面还唱着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来顺唱歌,

河里石头滚上坡,

我从舅舅门前过,

看见舅母摇外婆。

满天月亮一颗星,

千万将军一个兵,

哑巴天天唱山歌,

聋子听见笑呵呵。

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地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地笑着,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着他们,然后微笑地回过头来对我说:

“依萍!他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介绍给你好吗?”我笑着说。

“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着云,白得可爱。我迷惘地说:

“人,真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

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着,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着小鸟啁啾,望着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着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望着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着我的复仇念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仿佛已从这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地陷进了沉思中。茫然地为自己的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着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着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遥: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泸州蚀了本,

买个猪头大家啃,

啃不动,

丢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着,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着。没有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地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着我,牵制着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地散着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

我们走下了堤,沿着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着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

“要不要坐坐?”

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

“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

我皱起了眉,深深地吸口气说: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的阴影要一直笼罩着我们呢?”

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着,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地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着太多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

“看水里的月亮!”

我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着。黑色的水起着皱,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地扩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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