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雁容摇摇头,从齿缝里说:

“立维,我们之间完了,我们办离婚手续吧!”

“不!”李立维让她躺下,揽住了她的头,“雁容,我爱你!我爱疯了你!”他的眼圈红了,懊悔地说:“你原谅我,我们再开始,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提康南!”

她摇头。

“没用了,立维,我们彼此伤害得已经够深了。”她叹了口气,用手指压着额角,“再下去,只有使我们的关系更形恶化。立维,饶饶我,我们分手吧!”

“不!无论如何我不能放你!”他说,像个孩子般流泪了。“我有什么过失,你告诉我,我一定改,但是,不要离开我!”他用手抓住她的衣服,“我爱你,雁容!”

江雁容望着他,他流泪的样子使她难过。李立维继续说:

“我一切都改,我发誓!我会努力地去做一个温柔的、体贴的好丈夫,只要你给我机会。雁容,原谅我的出发点是爱你!不要毁了我的一切!”

他哭得像个傻孩子,她曾爱过的那个傻孩子。于是,她也哭了起来。他抱住她,吻她,乞求地说:

“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她原谅了。她又一次屈服在他的爱里。但是,这并没有挽救他们的婚姻。那片阴影一天比一天扩大,裂痕也一日比一日加深。江雁容开始感到她无法负担心中的负荷。

这天,报上有台风警报。但一清早,天气仍然是晴朗的。李立维去上班的时候,江雁容叮咛着说:

“下了班就回家,报上说有个大台风,你记得带几个大钉子回来,我们厨房的窗子坏了。假如不钉好,台风来了就要命了。等会儿瓶瓶罐罐满天飞,连抢救都来不及,可别忘了哦!”

“不会忘!”李立维叫了一声,挥挥手,跳上车子走了。

到了下午,天有些阴暗,仍然没有起风的样子。江雁容扭开收音机,一面听音乐节目和台风警报,一面刺绣一块桌布。台风警报说台风午夜时分从花莲登陆,不过可能会转向。江雁容看看天,蓝得透明,看样子,风向大概转了。对于台风,江雁容向来害怕,她有胆怯的毛病,台风一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她就感到像世界末日,而渴望有个巨人能保护她。到下午五点钟,仍然风平浪静,她放心地关掉了收音机,到厨房去做晚饭,现在就是台风来她也不怕了,李立维马上就要回家,在台风的夜里,李立维那份男性对她很有点保护作用。只要有他在,她是不怕什么风雨的。

李立维下班的时候,他的同事小周叫住了他:

“小李,和我到一个地方去。”

“不行,”李立维说,“有台风,要赶回去。”

“算了吧!台风转向了。”

“谁说的?”

“收音机里报告的。”

“你要我到哪里去?”

“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女孩子,你去帮我看看,花一笔钱救她出来值不值得?”

“你真想娶她呀?”李立维问,小周看上了一个风尘女子,李立维一直不以为然,但小周坚持说那女孩本性善良,温柔可靠。

“有那么点意思,”小周说,“你去见见,也帮我拿点主意。”

“去是可以,不过见了我就得走。”

“好嘛!知道你老兄家有娇妻,你是一下班就归心似箭,可见女人的魔力大矣哉!”

跟着小周,七转八转,才到了万华一栋大酒楼面前,李立维抬头看看,红红绿绿的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门上有三个霓虹灯的字“寻芳阁”。他皱皱眉:

“小周,这种地方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来。”

“进去吧,没有人会吃掉你。”

李立维进去了,这才发现出来却不大容易,几分钟后,他已被一群莺莺燕燕所包围了。他发现他糊里糊涂地喝了酒,又糊里糊涂地醉了。而窗外,风雨大作,台风已经以全力冲了过来。

这时的江雁容,正在房间里焦灼地兜圈子。台风来了,饭菜早已冰冷,手表上的指针从七点跳到八点,八点跳到九点,李立维仍然连影子都没有。迫不得已,她胡乱地吃了一碗饭,把门窗都关紧。风夹着雨点,狂扫在门和窗玻璃上,穿过原野的狂风发出巨大的呼晡。“他不可能赶回来了,这个死人!”想起必须和风雨单独搏斗一整夜,她觉得不寒而栗。“这么大的风,他一定回不来了!”她在房内乱转,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厨房里哗啦啦一声巨响,使她吓得叫了起来。冲进厨房里,才发现窗子果然被风吹垮了。雨点正从不设防的窗口狂扫进来,她冲过去,紧急地抓住桌上的酒瓶油瓶,把它搬进房里去。还来不及搬第二批,一阵狂风急雨把她逼出了厨房,她慌忙碰上了厨房通卧房的门,用全力抵住门,才把门闩上。立即,厨房里传来一阵兵乒乓乓的声音,她知道,那些剩余的瓶瓶罐罐都遭了殃。

“老天,李立维,你这个混蛋!”

她咒骂着,窗外的风雨使她恐怖,她把卧室通客厅的门也关上,站在卧室中发抖。她的衣服在刚才抢救厨房用品时已淋湿了,正湿搭搭地黏在身上。窗外的雨从窗缝中进来,望着那像喷泉般从窗缝里喷进来的雨水,她觉得恐怖得浑身无力。匆忙中,她拿起一床被单,堵着窗子的隙缝,还没有堵好,电灯灭了,她立即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放弃了堵窗子,她摸索着找到了床,爬到床上,她拉开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地蒙了起来。然后浑身发抖地低声叫着:

“康南,康南!你绝不会让我受这个!康南,”在这一刻,她似乎觉得康南是个无所不在的保护神,“你保护我,你爱我,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是最爱我的!我不该背叛你,我不该嫁给别人!”

花园里的一声巨响又使她惊跳了起来,不知是哪棵树倒了。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好像是篱笆倒了。厨房里砰然一声,仿佛有个大东西跳进了厨房里。她蒙紧了头,抖得床都摇动了。

“李立维,你真没良心!真没良心!”她恐怖得要哭,“我再也不能原谅你!你是个混蛋!是个恶棍!”

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当黎明终于来临,风势终于收敛之后,她已陷入虚脱无力的状态。室内,一尺深的水泡着床脚,满桌子都是水,床上也是屋顶漏下来的水。她环顾一切,无力地把头埋在枕头里,疲倦、发冷、饥饿都袭击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天塌下来也无力管了。

当李立维赶回家来的时候,水已经退了很多,但未消的积水仍然淹没了他的足踝。站在家门口,他惶然四顾,可以想见昨夜的可怕。四面的篱笆全倒了,花园中一棵有着心形叶片的不知名的树,也已连根拔起。那棵为江雁容深爱着的芙蓉树,已折断了七八根枝丫。另外,四株扶桑花倒掉了一株,玫瑰折断了好几棵,幸好江雁容最宝贵的茶花竟得以保全。他带着十二万分的歉疚,越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篱笆,走到门边来。门从里面扣得很紧,他叫了半天门,才听到江雁容的脚步踩着水的声音。然后,门开了,露出江雁容那张苍白的脸,蓬乱的头发和一对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

“哦,雁容,真抱歉……”他说,内心惭愧到极点。

“你到哪里去了?你居然还晓得回来!”江雁容咬着牙说,看到了他,她的怒火全冲了上来。

“抱歉,都是小周,他一定要拖我到寻芳阁去看他的女朋友。”

“寻芳阁是什么地方?”江雁容厉声问,听名字,这可不是一个好所在。

“是一个酒家的名……”

“好哦!”江雁容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把我留在这个乡下和大台风作战,你倒去逛酒家!问问你自己,你这是什么行为?你就是要找妓女,又何必选择一个大台风的日子!你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人哪?”

“天知道!”李立维冤枉地说,“我到那里什么坏事都没做,起先以为台风转向了,后来被那些人灌了两杯酒,不知不觉多待了一会儿,就被风雨堵住了。我跟你发誓,我绝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连碰都不肯碰她们,一直到早上我出来她们都还在取笑我呢!”

“我管你碰她们没有?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就该死!你卑鄙!你无耻!没有责任感!你不配做个丈夫!我是瞎了眼睛才会嫁给你!”江雁容失常地大喊大叫,一夜恐怖的经历使她发狂。她用手蒙住脸。“好妈妈,她真算选到了一个好女婿!”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李立维的脸色变白了,他感到他男性的自尊已遭遇到严重的伤害,“一个人总会有些无心的过失,我已经认了错,道了歉……”

“认了错,道了歉就算完事了是不是?假如我对你有不忠的行为,我也认个错你就会原谅了吗?”

“我并没有不忠的行为……”

“你比不忠更可恶!你不关心我,不爱我,你把我单独留在这里,你这种行为是虐待!想想看,我原可以嫁一个懂得爱我,懂得珍惜,懂得温存体贴的人!可是我却嫁给你,在这儿受你的虐待!我真……”“好,”李立维的嘴唇失去了血色,黑眼睛燃烧了起来,江雁容的话又尖锐地剌进了他心中的隐痛里,“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想念那个人!”

江雁容猛地昂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有股凶野的狂热。

“不错!”她沉着声音说,“我一直想念那个人!我一直在想念他!不错,我爱他!他比你好了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他绝不会上酒家!他绝不会把我丢在乡下和黑夜的台风作战!他有心有灵魂有人格有思想,你却一无所有!你只是个……”

李立维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逼退到墙边,他压着她使她贴住墙,他紧瞪着她,切齿地说:

“你再说一个字!”

“是的,我要说!”她昂着头,在他的胁迫下更加发狂,“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我从没有爱过你!从没有!你赶不上他的千分之一……”

“啪!”的一声,他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她苍白的面颊上立即留下五道红痕。他的眼睛发红,像头被激怒的狮子般喘息着。江雁容怔住了,她瞪着他,眼前金星乱迸。一夜的疲倦、寒战,猛然都袭了上来。她的身子发着抖,牙齿打战,她轻轻地说:

“你打我?”声音中充满了疑问和不信任。然后,她垂下了头,茫然地望着脚下迅速退掉的水,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子。接着,就低低地说了一句:“这种生活不能再过下去了!”说完,她才感到一份无法支持的衰弱,她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李立维的手一直抓着她的胳膊,看到她的身子溜下去,他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她纤小的身子无力地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惨白的脸上清楚地显出他的手指印。一阵寒战突然通过他的全身,他轻轻地吻她冰冷的嘴唇,叫她,但她是失去知觉的。把她抱进了卧房,看到零乱的、潮湿的被褥,他心中抽紧了,在这儿,他深深体会到她曾度过了怎样凄惨的一个晚上!把她放在床上,他找出一床比较干的毛毯,包住了她。然后,他看着她,他的眼角湿润,满怀懊丧和内疚。他俯下头,轻轻地吻着她说:

“我不好,我错了!容,原谅我,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