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跟着小双往屋子里面走,虽然手里抱着东西,我仍然对那小院东张西望地打量了一番。院子好小,小得可怜,新割除的杂草像没剃清爽的头,东一块西一块地丛生着,围墙的篱笆边有两排芭蕉和芦苇,倒长得相当茂盛,相反的,通往正屋的小径两旁,新栽了两整排的玫瑰,却都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一副营养不足的样子。小双看出我在打量花园,就笑着说:

“这院子真别扭,种花它不长,杂草倒长得个快!”

我想起前一阵子,她说卢友文搬家啦、除草啦、种花啦,原来是在布置新房,就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如果早告诉我,你在布置新房,我来帮你除草施肥,保管现在已经开了满院的花儿了!”

小双笑了笑,也不说话。我走进了玄关,跨上地板,就一眼看到卢友文正在书桌前坐着,桌上堆满了书籍、字典、稿纸、茶杯等东西。看到了我,卢友文回头对着我一笑,说:

“我正写到一个高潮阶段,我不陪你,现在一中断,等下情绪就不连贯了,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小双已经拉拉我的袖子,指指里面的一间房间。我看她挺严重的样儿,吓得我连那间“客厅”是个什么样儿,也没看清楚,就跟着她走进了“卧室”里。到了那间卧室,我才大略明白,这也是栋经过改良的日式屋子,榻榻米换成了地板,纸门也已换成木板的隔间。但是,显然整栋房子都已年久失修,地板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响,风吹着窗棂,似乎整栋房子都在那儿摇晃、呻吟和挣扎。我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床上,四面看看,那张床倒是新买的双人床,除床以外,室内还有个衣橱、一张小桌子和两把藤椅。连化妆台都没有,只是,那桌上放着一面镜子。镜子旁边,有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两支芦苇。我从不知道芦苇也能插瓶,看来挺别致的。小双笑了笑,坦白地说:

“这是‘花园’里的特产,芦苇和色蕉叶,我有时也插两支色蕉叶子,甚至,插两支青草,让屋里有点生趣。”

生趣!听到这两个字,我才觉得这屋子是相当阴暗的,空气里有股潮湿与霉腐的味儿。这房子总共也只有两间,后面就是厨房和厕所,从卧房的窗子望出去,后面还有个小窄院儿,却完全是杂草蓬生了。小双红了红脸说:

“他忙着写东西,没时间除草。我呢?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头,他说不许我再去碰那些野草了。”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深入地研究这房子了,反正,横看竖看,这房子就没有一点“新房”的样儿。平常,我还总觉得我们家的房子简陋,现在,才真知道什么叫“简”,什么叫“陋”,我们家的那些镂花窗格,曲曲回廊,和小院里的繁花似锦,和这儿比,简直是“天堂”了。

“房子很小很破,”小双解释地说,“好在,我们两个对物质上都没有什么大要求,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卢友文现在总有点稿费收入了吧?”我那“现实”的毛病又发作了。

小双的脸又红了红,顺手在床头上拿过一本杂志来,那杂志已经翻得又旧又破了。她翻开来,满脸光彩地拿给我看,那摊开的一页上,赫然是卢友文的名字,我翻了翻,是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拱门下》。

“题目就取得好,”我说,“不俗气!”

小双笑着点点头,好骄傲、好欣慰的样子。我本来还有句话,想问她这样的一篇小说,能拿到多少稿费。后来一想,别总是钉着问人家钱的问题,显得我这人满身铜臭,毫不诗意,岂不辜负爸爸给我们取名字时,加上的这个“诗”字吗?于是,我笑着从皮包里先取出我们的“份子”,再取出那串项链,我交到小双手中,笑着说:

“项链是妈妈给的,她说不值钱,让你留着当纪念。‘份子’是全家凑的,当然,绝大部分是妈妈爸爸拿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对金钱看得很淡,但是,生活总之是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要花钱,我们就‘现实’一番了。何况,我们都很懒,不愿意分开去想礼物,就合起来送这一份。”

小双怔怔地望着我,半天半天,她似乎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反复解释,她只是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最后,我一急,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我们猜想你缺钱用,商量着把礼物折为现款,全家推派我来做代表,认为我口才好,不会伤你的自尊。现在,钱送到了,我的口才可不行,假如你认为这钱会侮辱了你的话,你就把它一把火烧了,然后把我赶出去。”

小双瞅着我,顿时间,她竟眼泪汪汪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紧紧地握着我,只说了句:

“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样好?”

说完,就低下头去,出乎我意料地哭起来了。小双一向个性强,即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也有本领不让它落下来。现在,她竟然毫不克制地哭泣起来,就使我心慌意乱了,又怕她把卢友文给招惹进来,因为我皮包里还有我哥哥托带的一件“危险礼物”呢!于是,我搂着她,急急地说:

“只要你知道我们都是好意,只要你能领情,只要你高高兴兴地收下,我们也就开心了!”

小双用手绢擦了擦脸,很快地收了泪,她甩甩头,振作了一下说:

“我能不收下吗?我能拒绝吗?我还不至于那样不识好歹!何况……何况……”她又低下头去,用好低好低的声音,轻轻地说着,“我也不瞒你,诗卉,你们并非锦上添花,你们在雪中送炭呢!我……我实在弄得没办法了。人,仅凭傲骨也不能活的,是不是?”

我心里有点糊涂,我已料定小双生活很苦,但是,苦归苦,总可以过下去,她在音乐社有四千元一个月的薪水,卢友文也多少可以收入一点稿费了。两个人的需求都不大,何况,前几个月,诗尧才给了她一万块呢!我正在心里计算着,小双已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她把长发往后一掠,冲着我就嫣然地笑了,说:

“好了,让你第一次来,就看着我淌眼泪,好没意思!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你别跑!”我拉住她的衣服,“还有一样礼物呢!”

“什么?”小双吓了一跳,“不来了,不来了,这样子,我真的不好意思了,管你是什么,我反正不收了。”

“你坐好,”我把她压在床上,正色说,“小双,这件礼物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是哥哥要我带给你的!”

小双的脸色蓦然惨白,她往后直退,我已取出那个信封,送到她面前去。小双迅速地跳起身子,挣脱了我的手,好像我拿着的是一件毒药似的。她退到门边,对我一个劲儿地摇头,脸色是严肃的、责备的,而且,是相当恼怒的。

“诗卉!你拿回去!如果你和我还是朋友,你就拿回去!不管这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只要是来自你哥哥处,我绝不收!诗卉,我告诉你,我嫁给友文,是因为我们深深相爱,跟着他,无论吃多少苦,我心甘情愿。这一生,我绝不做对不起我丈夫的事!”

她那样义正词严,她那样一团正气,她那样凛凛然不可侵犯,使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好可耻、好不应该。我讪讪地拿着信封,整个脑门子都发起热来了,我说:

“早就知道是碰钉子的事儿,哥哥偏要我做!回去,我不找他算账才怪!”

小双看我满面懊丧,她又心软了,走过来,她拉住我的手叹了口气,然后陪笑地说:

“别生我气,诗卉!”

“你别生我的气就好了!”我勉强地笑了笑,把那信封塞回了皮包里,经过这样一闹,我觉得兴致索然了,站起身来,我说:“好了,我要回去了。”

小双用手臂一把圈住了我,笑着说:

“你敢走!你走就是和我生气!坐下来,我给你倒茶去!”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床上去,我觉得,这时一走,倒好像真和她怄气似的,也就坐了下来。她走出了卧室,我依稀听到她和卢友文交谈了几句什么,只一会儿,她就端着杯热茶走了回来。我说:

“我们不会声音太大,吵了卢友文吧?”

“不会。”小双笑吟吟的,忽然恢复了好心情,就这么出去绕了一圈,她看来就精神抖擞而容光焕发,“他说他今天写得很顺手,已经写了两千字了。他要我留你多玩玩,帮他好好招待你!”

原来,卢友文的“顺手”与“不顺手”会这样影响小双的,我凝视着她,发起愣来了。

“怎么了?”小双推推我,笑着说,“不认得我了?”

“卢友文每天能写多少字?”我问。

“那怎么能有一定?”小双笑容可掬,“你在说外行话了!写作这玩意,顺手的时候,一天写个一千字两千字就很不错了,不顺手的时候,几个月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也多得很呢!”

“那么,卢友文是‘顺手’的时候多呢,还是‘不顺手’的时候多呢?”

“当然不顺手的时候多呀!”她的眼里有着真挚的崇拜,“许多大作家,穷一生的努力,只写得出一部作品来!”

“哦!”我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把卢友文那篇《拱门下》拿了过来,想拜读一番。小双立刻把台灯移近了我,笑着说:“可能你不会喜欢他写的这种东西。”

“为什么呢?”我问。

“你看看再说吧!”

我看了,很快就看完了,那是一篇大约八千字左右的短篇。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主要是写一个矿工的女儿,认识了一位大学生。这女孩因为平日都和一些粗犷的工人在一起,觉得自己所认识的男友都不高尚,认得这大学生后,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憧憬都放在这大学生身上。一晚,这大学生约她在一个废园的“拱门下”见面,她兴冲冲地去了,带着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思想,谁知,这大学生一见面就搂住她,伸手到她的裙子里去摸索求欢,她几经挣扎,狼狈而逃。这才知道男人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