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喷了出来,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充满腥味的蛋,再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

“不吃了!”

“你看你,”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地说,“这就又发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

“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地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霉吗?”

“哎哟,”奶妈叫,“这就叫倒霉了吗?那么,哪个女孩儿家会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奶妈忍耐地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么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么说你的,有我呢!”

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妈,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

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奶妈,两年抱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独立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

“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

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

“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地挨到了床边。

“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地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地说。

梦竹不得已地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在梦竹脸上搜寻地注视了一圈,然后问:

“今晚到哪儿去了?”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

“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地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地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梦竹俯下了头。

“说呀!”李老太太厉声地说。

“一个——中大的学生。”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父母的脸?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没有做什么。”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么!”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么!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么会叫你做沙坪坝之花?多么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根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地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还有校花院花……他们也没有什么坏意思。”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学生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么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你叫我怎么样向高家交代?”

梦竹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

“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满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