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深秋的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满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地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黄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行人,那些平日爱笑爱闹的学生们似乎也都深藏了起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地靠在岸边,盛满了一船黄叶。

何慕天穿着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地向镇里走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着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地,无精打采地走着。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着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地垂着。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迎着风,伫立在街头,茫然地看着那两扇门。

“为什么?为什么?”他心中有着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从不光临。无论走到那儿,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间从这世界上隐没了。见着人,他总是问一句:

“碰到梦竹吗?”

“没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吗?”

天天在一起!可是,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辍了,中綴得完全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欢他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无尽的期待使他要发狂了!望着这两扇门,他真希望自己能钻进去,找着梦竹,问出一个底细来。

细雨又开始飘起来,到处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头发,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地加大,站在这街头又算什么呢?下意识地,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竹的家门口,停在那大门前面。他从门缝中向里注视,深院悄悄,重门深锁,他找不到一丁点梦竹的痕迹。在门边又足足站了十分钟,雨水已从他头发里沿着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忽然间,他咬了咬牙,想见到梦竹的欲望强烈地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地敲了敲门。

门里寂然无声,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门,这次比刚刚更加坚定了。半晌,门里有了动静,有人向大门走来,同时,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在问:

“是哪一个?”

“请开开门,我找一位李小姐。”

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奶妈,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点张皇失措,微张着嘴,她愕然地站在门口。何慕天还没有忘记她,立即点了个头问:

“奶妈,梦竹在家吗?”

“梦——梦一竹——”奶妈嗫嚅着,还来不及把话完全说出来,里面,另一个富于权威性的声音响了。

“奶妈,是谁呢?”

“哦——哦一”奶妈更加失措了,仓皇地想把门关上,一面匆匆地说,“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脚跨进门槛,用身子抵住大门,固执地问:

“梦竹怎么样?奶妈?”

奶妈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走出来了。她斑白的头发梳着髻,缺乏血色的脸庞显得严肃和冷漠,那对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是坚定而近乎无情的。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何慕天知道这就是梦竹的母亲了,没等他开口,李老太太已迅速地用眼光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冷冷地问:

“你要什么?”

“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尽量使自己的声调显得谦和而恭谨,“我姓何。”

“你要做什么?”李老太太不假辞色地问。

“我想——见见李梦竹小姐。”

“对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简短地说,想关起大门。

“请等一下,”何慕天拦门而立,却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说,“您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

李老太太锐利地盯着何慕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地问:“你打听她做什么?”

“我——”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么,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么?”

“去——结婚!”

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地问:

“她在什么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会。”

“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

“伯母,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么意思?”李老太太生气地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

说完,她气冲冲地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地瞪着他。他默默地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糅和在一起,无尽地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地在心中低问:

“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地回旋:

“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地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地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地问: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地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么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洗澡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発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