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着梦竹,后者苍白樵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着庄严而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着正义凛然的力量。一瞬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地高大,而他却无比无比地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释,可是,面对着梦竹的脸,听着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对吗?虽然过分,却也有一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地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事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
“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话!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熟、稳重,而深沉。
“请求?”她下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地说。梦竹震动了!晓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么资格请求?挺起了脊梁,她像只凶猛的母狮般,坚决而果断地说:
“不!”
“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地颤栗了,“孩子们不会因我的过失而受苦,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梦竹愤愤地望着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
“晓彤,”何慕天困难地,艰涩地继续说,“是那么可爱,又那么——柔弱的女孩。”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地摇头,“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梦竹迅速地盯住他,沙哑地说:
“谁告诉你的?”
“王孝城。”
梦竹把头转开,郁闷地说: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杨明远的。当我躺在医院里,因阵痛而哭喊的时候,是明远在旁边给我勇气。当她呱呱坠地时,是明远第一个去看她的模样。当她从医院里抱回家,是明远给她换第一块尿布。当她开始进学校,是明远牵着她的手送她进校门。你怎么敢说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远的!”
何慕天闭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头昏。他狂乱地吸着烟,仿佛只有烟可以支持他,给他力量。他知道梦竹说的都是实情!那不是他的女儿,是杨明远的!对晓彤,他没尽过一天的责任,所有的只是过多的亏负!他用手抹了抹额角,虽然天气那么凉,他仍然在冒着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地说,“我并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尽一分力。梦竹,但愿你能了解,我只想尽一分力!给予她一些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的父亲,我也不会破坏她对父母的观念,让我也为她做一些事,在幕后做,悄悄地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拆穿这个秘密,请求你让她和魏如峰来往,好吗?请你相信我,我是为了她,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经谈不上快乐,只期望下一辈,别再蹈我们的覆辙!”
“我们的覆辙!”梦竹冷笑了,“你用了几个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地盯住了梦竹,紧紧地望着她,她嘴边所挂的那个冷笑使他突然间失去了控制。带着几分急促和忙乱,他语无伦次地说:
“梦竹,我知道我很坏,我在你心目中是个恶魔和鄙夫,对于我自己,我一点都不想辩护,也无法辩护。以往,我曾经欺骗你,尽管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造成的却是不可收拾的后果……”
“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梦竹感叹地说,“多么美丽的一句话!”
“别这样说,梦竹。”何慕天有几分恼怒,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当初,我有好几次想把真实情形告诉你,我结过婚!有一个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怀了孕!但,你使我说不出口,我太爱你,太怕伤害你……反而对你伤害得更大!怎么说呢?我能怎么说呢?当你背弃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诉你我有妻子?何况,我又决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只因为要办妥离婚,好跟你办理合法的手续……”
“哈哈,”梦竹冷笑,“多动人的一篇话!”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何慕天喘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反正,事过境迁,说也罢,不说也罢!”
“你回去办理离婚!为什么后来的一个多月一封信也不写?”
“起先,我写了。后来,我的日子变得非常荒唐……”他深吸着烟,回忆使他的眼睛显得痛苦而迷蒙,“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战,她坚持不肯离婚,我想回重庆,把一切经过向你坦白,然后带着你远走他方,去重创一个世界。我想你会谅解我,会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个希望,想她总有一天会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会同意离婚。这样,我在两种矛盾的心理中挣扎,一忽儿想立即束装回重庆,一忽儿又想继续和她作战,痛苦、烦恼到了极点,就酗酒买醉。好几次,我在灯下提笔给你写信,每次都无法写下去,总觉得再写些欺骗的话,还不如马上回重庆。可是,第二天,我又觉得,没有那张离婚证书,我如何见你?我怎能对你说:‘跟我走,我们不能结婚,请做我终身的情妇!’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额,痛苦地摇着头,往事像一条鞭子,击痛他每一根神经。“就这样,一天天犹豫,蹉跎下去,最后,她同意离婚了,同意得那么干脆……我不知道你去过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以想像得出来……抛下家里未满月的婴儿,怀着一张离婚证书,我没有耽搁一分钟,扑奔重庆,准备向你忏悔曾有过的欺骗……”他长长地叹口气,“到了重庆,才知道短短三个月,世界早变了颜色。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爱情……梦想……及一切!”他把手从额上拿下来,泪光中,梦竹坐在灯下的身子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凄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烟,惘惘然地说:“就是这样,总之都过去了,我知道,我说也没有用,你不会相信。”
梦竹深深地注视着何慕天,跟着何慕天的叙述,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小屋中绝望的等待,仆仆风尘的渝昆道上,那个自称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头凛冽的寒风,以及那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过去的青年……是真的吗?何慕天的叙述有几分可信?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庞清癯苍白,那对闪着泪光的眼睛诚恳真挚……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唉!”何慕天再叹口气,灭掉了烟蒂。“小罗说:‘她已经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你别再麻烦她了!’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朋友们唾弃你,深爱的人已改嫁,嘉陵江边景物全非!我只有离开,只有远走,走到见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离婚证书,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也卷走了我一大部分的生命……不过,我并不知道你已有了晓彤,如果我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不顾生命地争取你!我会和杨明远谈判,会向你哀求……反正,我决不会让你跟着杨明远!但是,我不知道!”
梦竹咬紧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声调让她颤栗,她又看到往日那个何慕天了!豪放、潇洒、痴情……她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而迷茫。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看来往日并非不可原谅!他!何慕天!就在她现在再望着他的时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动的那份深情,他对她依旧有往日的压力和吸引力。不!这一切言语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语!只是在换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决不能信他!你以前被他欺骗得够了,现在又要被他所欺骗!不!你一定要坚强,要认清面前这个人!你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不!他是个魔鬼,你决不能再受骗!
“不!”她突然地仰起头来,“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棂,他竭力稳定自己。怎么回事?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烟,他再燃上一支。对梦竹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他重复地说,“好吧,别谈了,无论是怎么回事,现在来谈都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去,怎样?”
“原来的题目?”
“关于晓彤和如峰。”
“晓彤和如峰!”梦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们该谈谈,晓彤是我的女儿,如峰是你的内侄!我管我的女儿,你管你的内侄……”
“你的意思是——”
“他们永不许来往!”梦竹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何慕天锁紧了眉头,“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没有过失,晓彤也没有!拆散他们,你怎么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