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同一时间,云楼正坐在李大夫的客厅中,跟李大夫做一番恳切的长谈。他来李家已经很久了,但是,李大夫白天在某公立医院上班看病,晚上,自己家里也有许多病人前来应诊,所以非常忙碌。云楼一直等到李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才有机会和李大夫谈话。坐在那儿,云楼满面忧愁地凝视着对方。李大夫却是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
“你希望知道些什么?”他望着云楼问。
“涵妮。她到底有希望好吗?”云楼开门见山地问。
李大夫深深地看着云楼,沉吟了好一会儿。
“你要听实话?”
“当然,我要坦白的,最没有保留的,最真实的情形。”
李大夫点燃了一支烟,连抽了好几口,然后,他提起精神来,直望着云楼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不探究真相。”
“怎么?”
“因为真相是残忍的。”李大夫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坦白话,她几乎没有希望痊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的医学有惊人的进步。进步到可以换一个心脏或是什么的。但,这希望太渺茫了。涵妮的情形是,不继续恶化就是最好的情况。换言之,我们能帮助她的,就是让她维持现状。”
云楼深吸了口气。
“那么,她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他鼓起勇气问。
“心脏病患者的生命是最难讲的,”李大夫深思地说,“可能拖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在任何一刹那间就结束了。涵妮的病况也是这样,但她的病情有先天的缺陷,又有后天的并发症,所以更加严重一些,我认为……”他顿住了,有些犹豫。
“怎么?”云楼焦灼地追问着。
“我认为,”李大夫坦白地看着他,“她随时可以死亡。她的生命太脆弱了,你要了解。”
云楼沉默了,虽然他一开始就知道涵妮的情形,但是,现在从涵妮的医生嘴里再证实一次,这就变成不容人抗拒的真实了。咬着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亡的阴影像个巨魔之掌,伸张在那儿,随时可以抓走他的幸福、快乐和一切。
“不过,”李大夫看出他的阴沉及痛苦,又安慰地说,“我们也可以希望一些奇迹,是吧?在记载上,也有许多不治之症,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下突然不治而愈。这世界上还是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的,我们还犯不着就此绝望,是不是?”
云楼抬头看了李大夫一眼,多空泛的句子!换言之,科学对于涵妮已经没有帮助了,现在需要的是神力而不是人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黑暗的天空,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请告诉我,”他压抑着那份痛楚的情绪,低声地说,“我能带她出去玩吗?看看电影,逛逛街,到郊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吗?”
李大夫沉吟良久,然后说:
“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记住,她几乎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很容易感染一切病症,所以公共场合最好少去。以前,她曾经在街上昏倒过,必须避免她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再加上冷啦暖啦都要特别小心……”他定住了,叹了口气,“何必要带她出去呢?”
“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云楼凄然地说。
“她已经被关了很久了,”李大夫语重心长,“别忘了,关久了的鸟就不会飞了,别冒险让她学飞。”
“你的意思是,她根本不适宜出门,是吗?”云楼凝视着医生。
“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大夫深吸了一口烟,又重重地喷了出来,“我看着涵妮长大,当她的医生当了十几年,从许多年以前,我就担心着有一天她会长睡不醒。可是,她熬到现在了,她身上似乎有股精神力量支持着她,尤其最近,她体重增加,贫血现象也有进步,我想,这是你的功劳。”他望着云楼,笑了笑,“所以我说,说不定会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度过难关。至于她能不能出门的问题,以医学观点来论,最好是避免,因为舟车劳顿,风吹日晒,都可能引起她别的病,而她身体的状况,是任何小病症,对她都可能造成大的不幸。可是,也说不定你带她出去走走,对她反而有利,这就不是医学范围之内的事了,谁知道呢?”
“我懂了,”云楼点了点头,“就像她母亲说的,她是一粒小水珠,碰一碰就会碎掉。”
“是的,”李大夫又喷了一口烟,“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
“那么,她也不能结婚的了?”
“当然,”李大夫的目光严重而锐利,“她绝不能过夫妇生活,所以,我还要警告你,必要的时候,要疏远一点,否则,你不是爱她,而是害她了。”
云楼闭了闭眼睛,耳畔,清晰地浮起涵妮的声音:“我要嫁给你,我要跟你生儿育女!”
像一根鞭子,对他兜心地猛抽了一下,他疼得跳了起来。啊,涵妮,涵妮,涵妮!
从李大夫家出来,夜已经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中竟飘着些儿细雨,冷冷的,凉凉的,带着深秋的寒意。他骑上摩托车,一种急需发泄的痛楚压迫着他,他不想回家,发动了马达,他向着冷雨寒风的街头冲了过去。加快了速度,他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中飞驰。雨淋湿了他的头发,淋湿了他的面颊,淋湿了他的毛衣,好凉好凉,他一连打了两个寒战。寒夜中的奔驰无法减少他心中郁积的凄惶和哀愁,他把速度加得更快,更快,不住地飞驰,飞驰……在雨中,在深夜,在恻恻的秋风里。
前面来了一辆计程车,他闪向一边,几乎撞到一根电杆木上,他紧急煞车,车子发出惊人的“嗤”的尖响,他几乎摔倒,腿在车上刮了一下,撑在地面上,好不容易地维持了身子的平衡,他甩了甩头,雨珠从头发上甩落了下来。用手摸摸湿漉漉的头发,他清醒了。站在街灯下面,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瘦瘦长长地投在地面的雨水中。
“涵妮,但愿你在这儿,我能和你在雨雾中,从黑夜走到天明。”
他喃喃地说着。近来,他发现自己常有对一切东西呼唤涵妮的习惯。涵妮,这名字掠过他的心头,带着温暖,带着凄楚,带着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车子,他想发动马达,这才发现腿上有一阵痛楚,翻开裤管,腿上有一条大口子,正流着血,裤管也破了。皱了皱眉,他用手帕系住伤口,骑上车子,向归途驶去。
走进大门,客厅的灯光使他紧锁了一下眉,谁?不会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样一定相当狼狈。把车子推进了车房,正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开了,一个细嫩的、娇柔的声音怯怯地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