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涵妮在床上摇着头,“我很好,我不要医生。”她一向畏惧着诊视和打针。
“好吧!看看情形再说。”雅筠把涵妮的棉被掖了掖,“我们出去,让她休息一下吧!”
“别走,云楼。”涵妮软弱地说。
云楼留了下来。雅筠望着这一对年轻人,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这儿,云楼在涵妮的床沿上坐下来,彼此深深地凝视着对方。涵妮的眼睛里,带着份柔弱的、乞怜的光彩,看起来是楚楚可怜的。蠕动着那起先发紫、现在苍白的嘴唇,她祈求似的说:
“云楼,你别离开我!如果你回香港,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真的,云楼。”
云楼的心脏被绞紧,压碎了。抚摸着涵妮的面颊,他拼命地摇着他的头,含泪说:
“涵妮,我决不离开你!我发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没有人!”
于是,这天晚上,他写了封最坚决、最恳挚的信回家,信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宁可做父母不孝之儿,不能让涵妮为我而死,今冬实在无法返港,唯有求父母原谅……
这封信在香港引起的是怎样的风潮,云楼不知道。但是,数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云楼和涵妮全家都坐在客厅中烤火。涵妮病后才起床,更加消瘦,更加苍白,更加地楚楚可怜。雅筠坐在沙发上,正在给涵妮织一件毛衣,杨子明在看一本刚寄到的科学杂志,云楼和涵妮正带着深深的醉意,彼此默默地凝视着。室内炉火熊熊,充满了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气氛。尽管窗外朔风凛冽,寒意正深,室内却是温暖而舒适的。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惊动了每一个人,大家都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门口。秀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先生,挂号信!”
杨子明接过了信封,看了看,很快地,他抬头扫了云楼一眼,这一眼似乎并不单纯,云楼立即对那信封望过去,航空信封,香港邮票,他马上明白此信的来源了。一层不安的情绪立即对他包围了过来,坐在那儿,他却不敢表示出任何关怀。雅筠趁杨子明拿收条去盖章的当儿,接过了信封,笑嘻嘻地说:
“谁来的信?”
一看信封,笑容在她的唇上冻结了,她也抬头扫了云楼一眼,寒意似乎突然间钻进了屋里,充塞在每个角落里了。雅筠蹙起了眉头,毫不考虑地,她很快就拆了信,抽出信笺。云楼悄悄地注视着她的脸色,随着信中的句子,她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愤懑……接着,她陡地放下了信笺,喊着说:
“这未免太过分了!”
云楼从来没有看到过雅筠像这一刻这样愤怒的脸色,不止愤怒,还有悲哀和昏乱。杨子明赶了过来,急急地问:
“怎么?他说些什么?”
“你看!”雅筠把信笺抛在杨子明身上。“你看看!这像话吗?这像话吗?”一层泪雾忽然迷糊了她的眼睛,她猛地整个崩溃了,用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她转身奔上了楼梯,啜泣着向卧室跑去。
“雅筠!雅筠!”杨子明喊着,握着信笺,他紧紧地跟在雅筠身后,追上楼去。这一幕使涵妮受惊了,站起身来,她惶恐喊着:
“爸爸!什么事?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涵妮,”杨子明在楼梯顶上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该睡觉了!”说完,他转身就奔向了卧室。
客厅中只剩下涵妮和云楼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云楼是略有所知,因此更觉得惶惶不安,父亲的脾气暴躁易怒,天知道他会在信中写些什么句子!想来是决不会给人留余地的。涵妮却完全莫名其妙,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楼,半天才说:“你想,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云楼勉强地摇了摇头,“不关我们的事,你别操心吧!”他言不由衷地说,“可能是你父亲生意上的事!”
“不会,”涵妮不安地说,“父亲生意上的信件从不会寄到家里来的!”
“反正,我们操心也没用,是吗?”云楼问,“别去伤脑筋吧,大人有许多事是我们无法过问的。”
“我觉得——”涵妮担忧地望着他,“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
“别胡思乱想,”云楼打断她,耸了耸肩,“弹一支曲子给我听,涵妮。”
“你要听什么?”
“《印度之歌》。”
涵妮弹奏了起来,云楼沉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并不在琴上,脑中风车似的转着几百种念头。他忽然发现在他和涵妮之间,竟横亘着怎样的汪洋大海,他们都在努力地游,努力地向彼此游去。但是,他们都已经快要力竭了,而隔着的距离仍然是那样遥远!他们能游到一起吗?游到一起之后呢?可有一只平安的小船来搭救他们,载送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是两人一起沉向那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海底?
一曲既终,涵妮回过头来。
“还要听什么?”她问。
“不,涵妮。”他站起身来,“你刚刚病好,别累着,你该去睡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她扬起睫毛来,瞅着他。
“你又要赶我走!”她噘着嘴说。
“我不要你像现在这样苍白,”云楼说,凝视着她,深深地,“我要你红润起来,为我红润起来!”
涵妮顺从地走上了楼梯,走进了卧室。
深夜,云楼确信涵妮已经熟睡了之后,他走到杨子明夫妇的卧室前面,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谁?”杨子明的声音。
“我,孟云楼。”
室内沉寂了一下,然后,杨子明的声音说:
“你进来吧!”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几乎从未进过杨子明夫妇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大房间,除了床与梳妆台之外,还有张大书桌和一套三件头的小沙发,杨子明是经常留在这房间里看书与工作的。这时,雅筠正坐在床沿上,脸色沉重而凄凉,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过了。杨子明坐在书桌前面的转椅里,深深地抽着烟,室内烟雾弥漫,有种说不出来的凝重的气氛。看到他走进来,雅筠抬起一对无神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问:
“涵妮呢?”
“早就睡了。”
“把房门关好。”杨子明说,语气庄重而带点命令意味。“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