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欲舍又难抛,拼却此生消瘦!

唯有一颗红豆,滴溜清圆如旧,

欲舍又难抛,此情问君知否?

写完,他念了念。罢了!罢了!无聊透了!他把整叠信笺往抽屉中一塞,站起身来,他满屋子兜着圈子。自己觉得,像个被茧所包围的昆虫,四壁都是坚韧难破的墙壁,怎么冲剌都无法冲出去。他倚窗而立,外面在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他惊觉地想起,台北的雨季又来了。去年雨季来临的时候,天寒地冻,他曾和初蕾、致秀、赵震亚、致中大家围炉吃火锅,吃得每个人都唏哩呼噜的。曾几何时,赵震亚跟致秀吹了,半路杀进一个小方。初蕾呢?初蕾和致中急遽地相恋,又急遽地闹翻,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怎么?仅仅一年之间,已经景物依旧,而人事全非!

大门在响,致中终于回来了!他听到致中脱靴子的声音,关大门的声音,嘴里哼着歌的声音……该死!他还哼歌呢!他轻松得很,快乐得很呢!致文跳起来,打开房门,一下子就拦在致中面前:

“进来谈谈好不好?”

致中用戒备的眼神看他:

“我累得不得了,我马上就要睡了。”

他把致中拉进了房间,关上房门,他定定地看着致中。致中穿着件牛仔布的夹克,肩上,头发上,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他那健康的脸庞,被风吹红了,眼睛仍然神采奕奕。眉间眼底,看不出有丝毫的烦恼,丝毫的不安,或丝毫的相思之情。致文深吸口气,怒火从他心头升起,很快地向他四肢扩散。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沉声问。

致中脱下了手套,握在手中,他无聊地用手套拍打着身边的椅背,眼睛避免去和致文接触,他掉头望着桌上的台灯。

“怎么?”他没好气地说,“爸爸都不管我,你来管我?”

“不是管你,”他忍耐地咬咬牙。“只想知道你去了哪儿?玩到这么晚?”

“在一个朋友家打桥牌,行了吗?”致中说,“没杀人放火,也没做坏事,行了吗?”

致文紧紧地瞪着他。

“你还是没有去看初蕾?”他问,“连个电话都没打给她?你预备——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是不是?”

“大哥,”致中的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致文脸上了,他看看致文的下巴,那儿的伤口还没平复。“你总不至于又要为了初蕾,跟我打架吧?”他问,“我以为,我已经把我的立场,说得很清楚了!我这人生来就不懂什么叫道歉,你休想说服我去道歉!她要这样跟我分手,我总不成去求她回心转意,我们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你看我求过人没有?当初她跟我好,也是她心甘情愿,我也没有勉强过她!甚至于,我也没追求过她!”

“哦!”致文重重地呼吸,“难道说,是她追求你?”

“也不是。”致中停止了拍打手套,皱了皱眉头,忽然正色说,“大哥,让我告诉你吧,我和初蕾之间,老实说,已经没有希望了!你别再白费力气,拉拢我们吧!”

“哦!”致文的眼睛瞪大了。“什么叫没有希望了?你说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我承认,初蕾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致中沉思地说,“当初,她又会笑又会闹,又活泼,又调皮,她确实吸引我,让我动心极了。可是,等到我真跟她进入情况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爱哭,爱生气。整天,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气呼呼的,大哥,你知道我,我一向大而化之,不拘小节,我不会伺候人,也不会赔小心。最初,她生气我还会心痛,还会迁就她,等她成天生气的时候,我就简直受不了了。我觉得,到后来,我跟她在一起,根本就是受罪而不是快乐!这些日子,她不来烦我,我反而轻松多了。你瞧,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希望?”

“你有没有想过,”致文诚恳地说,“她变得爱哭,爱生气,都是因为你太跋扈、太任性的关系?”

“可能是。”致中点点头。“但是,我一直就是这个调调儿,她如果不喜欢我的跋扈和任性,当初就不该跟我好。既然跟我好了,她就该顺着我!”

“难道你不能为她而改变一下自己吗?”致文更诚恳了,更真挚了,几乎带着点祈求的意味。“女孩子,生来就比男人娇弱,你让她一点,并不损失什么。爱情,本身就需要容忍,你如果真爱她,就会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关切,充满了欣赏,甚至于,连她的缺点,你都能看成是优点……”

“嗬!这样才算恋爱吗?你别把我累死好不好?”致中叫着说,“你看我像这种人吗?而且假若这样才算恋爱的话,我和她之间,是谁也没爱过谁!”

“怎么说?”

“我既不能把她的缺点看成优点,她也没把我的缺点看成优点!否则,她就该对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笑一那个皱眉的……都欣赏得不得了,我说看恐怖电影,她就说我胆子大,够男儿气概,我说看武侠片,她就说这是英雄本色,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也不会吵架,也不会哭哭啼啼,也不会在街上拖拖拉拉地丢人现眼了!”

“原来,你需要一个应声虫!”

“不是!”致中用力地在椅背上拍了一下。“我是在套你的公式,证明一件事情,我和她之间,谁也没爱过谁!”

“你怎么能够这样轻易地抹煞一段爱情?”致文沉不住气了,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你把人家快快乐乐的一个女孩子,折磨成了个小可怜,现在,你干干说一句,根本没爱过,就算完了?你怎么这样没有责任感?这样游戏人生,玩弄感情?你简直像个剑子手!你知道你对初蕾做了些什么?你使她失去自尊,失去骄傲,失去欢笑,失去自信……”

“慢点慢点!”致中打断了致文,“你最好不要给我乱加罪名!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初蕾,远超过我喜欢她,现在不是正好吗?我把她让给你……”

“胡说!”致文猛拍了一下桌子,脸色发白了。“她对你而言,只是一件玩具吗?可以随便转让?随便送人?随便抛开……”

“你敢说你不爱她吗?”致中抗声问,因为致文的咄咄逼人而急思反击,“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吗?你敢说你不想要她吗?你说!你说!”

“是的!”致文冒火了,他大声地说,“我是喜欢她,我是爱她,我是要她!可是,她选择了你!”

“那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