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就立刻泪眼迷糊了。初蕾放开致秀和致中,她走上前去,用手臂圈住梁太太的脖子,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认识梁家已经四年,这是第一次她有这种亲昵的举动。她做得那样自然,就好像一个女儿在拥抱妈妈似的。使那秉性善良而热情的梁太太,顿时就泪如泉涌。如果她曾怨恨过初蕾给梁家带来厄运,也在这一刹那间,那轻微的怨艾之情,就烟消云散了。

“我来看致文。”初蕾简短地说,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梁太太的泪痕,她仍然不记得带手帕。“他在他自己的房里,是吗?”她转身就向致文的卧房走去。

梁太太回过神来,她很快地拦住了她。

“让我先进去整理一下。”她说。

初蕾摇摇头,轻轻推开了梁太太,她挺了挺背脊,往致文的卧室走去,到了房门口,她回头看着致中、致秀和梁太太:

“请你们一起进来,好吗?”

她神色中的那份庄严,那份宁静,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使致秀等人都眩惑了,都糊涂了,大家都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后面,走进了致文的卧室。

初蕾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就被那扑鼻而来的药水味、酒精味、消毒药品味呛住了。但,她并没有停滞,她径直就走到致文的床边,站在床前,她定定地看着致文,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致文——如果那个僵躺在床上,像一副骷髅般的躯体,还算是致文的话——她静静地,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她只是站在那里,然后,她更近地移向床前。致文仰躺着,面色如蜡,颞骨高耸,头发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脱去大半,眼睛紧阖着……整个面部,只像一具尸体,一具僵硬而无知的尸体,一具丑陋的尸体。他浑身还插满了管子,那些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就借这些管子流进他的体内。另外,还有些生命的渣滓,要借这些管子排出体外。他的双手,静静地垂在身体两边,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只是一层枯黄的皮,包着两支木柴,那手指佝偻着……使初蕾联想到老鹰的脚爪。

室内好安静,好安静,虽然有五个人,却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致秀并没有看致文,她每日照顾致文,对他的情况状态已十分熟悉。她只是看着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觉。她那小小的、庄严的脸庞上,仍然是一片宁静与坚决。

“好,致文,我总算看到你了!”她忽然开了口,声音镇静而安详,甚至,还有着喜悦的味道。她再往前跨一步,为了接近致文的头,她在那床前跪了下来。她又说,“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还好,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就要告诉你好多好多话!”

梁太太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想要阻止这徒劳的述说。致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声说:

“你让她说,她已经憋了太久了。”

初蕾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了一下致文的面颊,就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孩子。她凝视着他,又开始说:

“致文,你实在很坏!你坏极了!我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你想想看,从我认识你和致中以来,我和致中又疯又闹,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知心话都对你说,我考坏了会来告诉你,我委屈了会来告诉你,我高兴了也会来告诉你。致文,你知道我是半个孩子,我始终没有很成熟,我分不出爱情跟友情的区分,我分不出自己是爱你还是爱致中。但是,致文,你该了解的,你该体会出,我和你,是在做心灵的交通,我和致中,是在做儿童的游戏!但是,你那该死的士大夫观念,你那该死的道德观念,你那该死的谦让和你那该死的自卑感,你迟迟不发动攻势,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怀里。”

她停了停,喘口气,她又说:

“今天致中也在这儿,你母亲你妹妹都在这儿,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挖自我的心灵深处,我要让他们都听见,都了解我在说什么。”她又顿了顿,“致文,或者,我不该怪你,不该责备你,不该埋怨你!原谅我,致文,我的老毛病又发了,我总是要把自己的错误,去推卸责任,迁怒于人。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这些年来,你并非没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谦和了,你使我误认为你只是个哥哥,而没想到你会是我的爱人!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开始醒悟的?就是那个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电话叫你来,那时,我就是要告诉你,我错了!我懂得你了!我了解你了!而且,我也了解我自己了!我知道这一年来都是错误,我所深爱的,实在不是致中,而是你!”

她的头轻仆在床沿上,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又毅然地抬起头来:

“记得你躲到山上去写论文的那段日子吗?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但是,我那么想你,发疯似的想你,你母亲可以作证,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归来,不过,我那么糊涂,那么懵懂,那么孩子气,我并不知道这种期待的情怀就是爱情!没有人教过我什么叫爱情,记得你从山上回来的那天吗?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发疯了!我告诉你我和致中的距离,我告诉你我心中的感觉,我告诉你我是一条鲸鱼……而你,你这个傻瓜,你怎么不会像你信里面所写的,对我说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记得你当时说了些什么吗?你说了一连串致中的优点,要我对致中不要灰心,甚至于,你说:‘你放心,我去帮你把沙漠变成海洋!’哦!致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爱情,你却连表示爱情都不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