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说过,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其势汹汹地说,“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因为——因为——”她咬咬牙冲口而出,“我们之间并没有完,我来这儿,向你解释,我不能让桑尔旋那样躺在那儿,我必须帮助他,即使他是个陌生人,我也要帮助他!”

“他不是个陌生人!他是个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地望着他。

“你在吃醋了。”她说。

“哈!”他怪叫,脸色铁青,眼神凶暴,“我吃醋!我他妈的在吃醋!你讲对了,我是在吃醋!别以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么特点让我吃醋!别自作多情以为我爱上了你!我唱那些歌根本不是为你,而是为那些听众,那些掌声!他们喜欢听这类的歌,我就唱这类的歌!你说我吃醋,也有道理,因为,你当时选择了有家世、有学问、有品德的上流绅士,而放弃了那个天生的坏种,那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的流氓!”

“不是的!不是这样!”她急切地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现实,那么虚荣,那么……”

“好的!”他打断她,冲出门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来,“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房间!”

她睁大眼睛看着,房里相当阴暗,一股潮湿的、腐败的霉味扑鼻而来,房里有一张木板床,上面杂乱地堆着一床脏兮兮的破棉被,房间大约只有两坪大,地上堆满书籍、乐谱、吉他、报纸……和各种杂物,然后,就是四壁萧然,再有,就是屋顶在漏雨,有个盆子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发出单调的、规则性的“噗噗”声。

“很有诗意吧?”万皓然说,“小雨一直一直一直地飘下,风儿一直一直一直地吹打。很有诗意吧!这里是我的家。隔壁躺着我的母亲,因为风湿病发作而不能动,我的妹妹只好去帮人洗衣服。而你,娇贵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唯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着他,头又开始撕裂般疼痛起来。她急急地、热心地、激动而真挚地说:

“万皓然,这并没有关系,贫穷不是克服不了的敌人!你有天分,有才华,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变环境!听我说,万皓然,桑园当初也是桑尔凯他们的父亲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盖一座桑园!”

“哈!”他怪笑着,“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憋着气,忍耐地说:

“不,万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梦娃娃,桑桑或者是个梦娃娃,我不是。万皓然,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要轻视桑尔凯和桑尔旋,他们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认真,他们并不完全靠父亲留下的事业来撑场面,他们是……”

“住口!”他厉声喊,“我知道他们优秀,他们伟大,他们努力,他们是杰出青年!所以,去找他们!去选他们!何必跑到我这个流氓窝里来!你走!你给我马上走!”他指着门口,脸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厉而冷酷,他吼得那么响,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

她立刻知道她又错了,她不该提起桑家兄弟,不该用他们来举例。她挣扎着,头昏昏而目涔涔,心里有种深刻的、惨切的悲哀。桑尔旋曾愤怒地叫她去找万皓然,那个英雄,那个明星!万皓然却愤怒地叫她去找桑尔旋,那个伟人,那个杰出青年!

“万皓然,”她凄切地说,“你不要生气,请你别生气!我希望能帮助你……”

“帮助?”他更怪声怪气起来,“你有没有弄错?我万皓然从小自己打天下,我会需要你这个娇小姐的帮助?你不要让我把牙齿笑掉!”

“不。”她固执地说,“你需要帮助,你又孤独又寂寞又自卑,你像个飘荡的游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标,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帮助。就算我是个梦娃娃,让我帮你去做梦,有个作家说过,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万皓然她把发热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地说:“允许我帮助你!”

他像触电般跳起来,涨红了脸:

“我是没有梦,我是什么都没有!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昨晚我已经说过,我要和你断绝交往,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假若你认为我爱过你,那你是疯了!你对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现在,趁我把你丢出去之前,你这个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

她仓促后退,再也无法在这小屋子里待下去,再也无法在这诟骂和侮辱中待下去。她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喊,就逃出了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尔旋的房间一样。

雨更大了,哗啦啦地下着。她开始奔跑,茫无目的地奔跑。她的脚踩进了水中,她跑进了树林,树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她的手指被荆棘刺伤了,在流血了。她的白长裤已经又湿又脏,她的头发水淋淋地披散在脸上。她跑着,跑着,跑着……最后,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跑,因为,她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闪耀,在跳舞。她耳边像敲钟似的回响着桑尔旋和万皓然两人给她的咒骂,她喘着气,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脑子里还有一句对白,一句清晰而恼怒的对白:

“……你要杀了奶奶吗?……不,陆雅晴,你不许走!你要把你的戏演完!”

是的,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戏。

她就这样跌跌冲冲、跄跄踉踉地奔进了桑园,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听到惊呼声,听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怜爱的狂呼声:

“桑丫头,你怎么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双粗糙的、满是皱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奶奶!”她呼唤着,努力想阻止自己的头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我……没有走,我回来……演完我的戏!”

她倒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奶奶在一迭连声地狂喊:

“打电话给李大夫!打电话给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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