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听过。”
“这就是《梦的衣裳》!”他说,“我并不喜欢这些做梦呀,衣裳呀的歌词,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认它很美。尤其最后两句: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无梦也无情的!”她说,冷冷地看着他,想着那个被驱逐的下雨天。“你也不会去珍藏一件梦的衣裳!”
“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眼光定定地停在她脸上。“我想,我应该学着去寻梦,去追求一些东西!也珍藏一些东西!”他把双手伸给她,命令地说,“过来!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会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很遗憾。”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动作突兀而野蛮。她吓了好大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地握住了。
“我不想谈我母亲!”他粗鲁而喑哑地说。
“那么,就不要谈吧!”她说,突然体会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着多么深切的悲哀。
“我曾经想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谈了起来,“曾经想闯一番事业,打一个天下送给她,曾经希望有一天,人人都会尊敬地对她脱帽鞠躬,喊一声:万老太太,您好!可是,她——没有等我。”他的头垂着,眼睛注视着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哑地说,“我并不是没有梦,我也有。只因为那个梦太遥远,我就必须用粗鲁野蛮和放浪形骸来伪装自己。”
她不说话,她不敢也不能说话,她发现他第一次这样坦率地剖白自己。这使她感动,使她充满了怜恤与同情。下雨天的争执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几乎不复记忆了。她举起手来,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奶奶常常抚摸自己的头发一样。
“我听说你病了一场,”他继续说,仍然没有抬头看她,“我想,我要负一些责任。我曾经坐在这儿连夜弹琴给你听,我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这两天,我天天在这儿弹,只希望能让你见我一面。你不来,那么,你是不愿意见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闯到桑家去,但,我不想惊吓奶奶……那是个几乎和我母亲一样伟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让洁然去了。我在走以前必须见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惊,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她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寻找着他的眼光。
“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视着她的眼光。清晰地说,“我不想再做个飘荡的游魂。这些年来,从没有人用这种棒子来敲醒我,除了你,雅晴。”
“你预备怎么开始?”
“首先离开那个木屋区,然后我要去唱歌,我从不认为歌唱是个男人的职业,尤其像我这种男人!所以,那是个过渡时期,我要好好地、认真地唱一段时间。你信吗?如果我认真而努力,我会成为一颗‘巨星’!”
“我相信。”她诚挚地说。
“等我赚到一些钱,我要去办个牧场,或是农场。今天,我在报上看到任显群办农场的经过,我很感动,不论他做错过些什么,他从一个显赫的大官变成个开垦的农夫,这需要毅力和勇气,是不是?”
她默默点头。
“我妈死了,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为了妈和我才拖延着婚事,现在,她也该嫁了。我已经一无牵挂,除了——你。”他深刻地凝视着她了,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说,“你也不会成为我的牵挂。”
她仍然不说话,只是瞅着他。
“我有一条遥远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如何,这可能是条漫长而辛苦的道路,我必须自己去走!我不能让你来扶我……”
她轻轻地扬着睫毛,轻轻地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牵累。”她说,温柔地望进他眼睛深处。“我想,我终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来就属于孤独,生来就不是家庭的附属品。你就是那种男人,所以,当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结婚。虽然你很爱她。”
“是的,我不知道这样会杀了桑桑。”
“放心,”她低语,“我不是桑桑。”
“你确实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爱我,你并不爱我。”
她惊愕地瞪他。
“你怎么知道?”她坦率地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爱过,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他说,“桑桑永远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对她的呼唤,桑桑会追随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气顶多只能维持三分钟……最主要的,如果我叫桑桑跟我走,她不会扑向别的男人!”
她深深地看着他,发现他说得非常冷静,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这样清爽明亮,而不带丝毫凌厉与阴沉。
“我刚刚坐在这儿弹《梦的衣裳》,我在凭吊桑桑。你知道桑桑为什么自杀吗?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情场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么纯洁而深情的女孩!”
“我想,我知道。”她低声说。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谢谢你!”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她迷糊地问。
“谢你很多很多东西,谢谢你骂我,谢谢你恨我,谢谢你披满了阳光走向我……你永远不会懂得,你对我的意义。”他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他眼里掠过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我要走了,台湾很小,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见面了,希望再见面时,我不是个飘荡的游魂!雅——晴——”他拉长了声音,“祝你幸福!”
她坐在那儿不动,呆呆地抬着头,呆呆地仰望着他,到这时,才明确地了解,这是一次诀别的见面。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不知怎的,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潇洒、自负而坚强。坚强——他是真正的坚强了。不再出于伪装,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坚强了。
她茫然地站起身来,立即,他拥抱住她,紧紧地抱住,他并没有吻她,只是把她紧拥在胸前,紧紧地,紧紧地。她被动地站着,被动地贴着他,被他那强壮的胳膊拥抱得不能喘气了。
他猝然放开了她,转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见!”他说,把吉他非常潇洒地往肩上一摔,他背着吉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地走了。他的脚步坚定而踏实,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树木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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