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并不是那一个字。韩青,或者说,不止那一个字。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时间学英文,学法文,我一直想去欧洲,一直想写点什么。你认为,我这种人——我并不是说我很高贵,我只是强调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能不能到屏东一个小乡镇上,去当个心满意足的杂货店老板娘呢!去当你父母的乖儿媳妇呢!”

韩青面色转白了。

“我从不以我的家庭为耻辱!”他正色说。

鸵鸵的脸色也转白了。

“假若你认为我说这句话,是表示我轻视你的家庭,那么,我们两个的境界就已经差得太远了!”她沉痛地说,把手压在胃上,她的情绪一激动,那胃就又开始作怪了。“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的家庭,我只是举个例子,表示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以前根本没有去想过的问题!人,不是可以离群独居的,人是除了夫妻关系之外,还要有父母,亲戚,朋友,和社会大众的!你……你……”她说不清楚,泪水就夺眶而出,“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站起身来,往门外就冲去。

“慢着!”

他大踏步走过去,拦住她,他的眼眶涨红了,眼光死死地盯着她: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距离,不过,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距离。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他深吸口气,“鸵鸵,你还爱我吗?”

泪珠从她面庞上纷纷滚落。

“这就是我最大的烦恼!”她坦白说,“韩青,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来没有!”

他静静地看她,认真地看她,深深地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说:

“谢谢你!鸵鸵。谢谢你这句话。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还没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给你安全感。但是,只要有你这句话,我的信心永不动摇。鸵鸵,你帮我做了一个决定,现在有三个工作等着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决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现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个宠我的家庭里去。然后,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们暂时分开,让我们两个都认真地考虑一下,我们还有没有结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哽,唇边却浮起一个微笑,“鸵鸵,你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来,虽然泪珠仍然晶莹地挂在面颊上,“八月二十四日,我们认识,整整四十六个月了。”

“当我们有一天,庆祝我们认识四十六周年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一句,你从没后悔嫁给我!”他说。眼睛又闪亮了,面庞上又绽满了希望的光彩,“鸵鸵,记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条子,你写着:‘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还写着:‘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瞧,我都会背诵了。鸵鸵,你还记得吗?”

“是,我记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泪影,声音里迸裂着痛楚,“记得每一句誓言,记得每一个片段,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

“但是,那些山盟海誓,总不会随风飘散吧?大学生的恋爱,再怎么不成熟,总不会只是儿戏吧?”

“不。韩青。”她咬紧牙关,蹙着眉,试着想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否认我们过去的爱,我并没有想抹煞我们那四年,你也知道,在这四年中,我做了多么完整的奉献,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

“现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鸵鸵,”他深沉地说,语气郑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诉我吧!不要用‘成长’‘境界’‘成熟’这种大题目来挡住我的视线,坦白地告诉我,你生命里又有了别人,是吗?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是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们之间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认,目前还有别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背叛过你,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诚实的,是不是?那些第三者,也从没把我们分开过,是不是?”

“那么,”他屏息说,“我们的问题,确实是在我‘不够成熟’、‘没有长大’、‘不能给你安全感’上?”

“是。”

“经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以后,用这些理由来分手,会不会太牵强了?”他激烈地说,立刻,他又后悔说这几句话了,是的,他还不够成熟,说这几句负气的话,就表示他还没成熟!他深深叹了口长气,接着说:“好!我承认我不够成熟!但是,鸵鸵,”他加强了语气,“等我!等我!”他低语,热烈而诚挚,每个字都挖自肺腑深处,“等我,我会很快地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个成人的世界!等我来娶你!我相信,将来带你去巴黎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我!现在,我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去思考,让我一个人去奋斗……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都需要‘孤独’一阵……”

“就像那个暑假,你拼了命去打工一样。”她回忆地说,唇边浮起温柔的微笑,眼底流露着欣赏的光华,“你知道吗?韩青,那是你最深刻打进我内心去的一次!你那么坚强,高傲,潇洒。整个暑假,你离开我,让我去面对自己!”

“现在,又是一次,该我坚强潇洒的时候了!”他凄苦地微笑起来,“最起码,我还懂得一件事,‘爱’一个人,不要去‘缠’一个人,奉献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对方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