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吗?”我更迷惑了。

“所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枬深思地望着我说,“嘉嘉显然很喜欢你,才会把她心目里最珍贵的花采下来送你,她今天的表现,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我们走进了小树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们坐了下来。我仍然望着那束黄色的小花发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单瓣花朵,虽不美丽,看起来却是楚楚可怜的。

“可怜的小花,”我说,“它看来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吗?那么脆弱的、细细的花茎,好像碰一碰就会折断。”我把花放在我身边的椅子下,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乐悲哀的吗?”

“应该是有的,”徐中枬说,“可能,她还有潜意识的记忆。”他凝视我,微微咬着嘴唇,眉毛又轻蹙了起来,他的“思想”又在“奔驰”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没有人肯把她当朋友看待,而你对她表现了友好,她就对你特别喜欢了。事实上,她也是个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说不定比我们的世界更可爱。”

“怎么说?”

“她只要花儿开得好,有人供给她吃饭,她就觉得很开心了,很满足了。她没有过分的奢求,也没有失恋啦、自尊啦……种种的烦恼,而且,她还没有知识的负担,她实在比我们快乐,因为她‘单纯’!”

“知识的负担?”

“你不觉得知识是人的负担吗?”他微笑地望着我,“知识越多,负担越重,因为知识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劳力者,做了一天工,洗个冷水澡,吃一大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睡眠就能给予他们满足。一个学问很丰富,思想很复杂的人就不同了,绝不是吃与睡所能满足的。他们的欲望永无了时,他们研究人性,研究科学,研究社会,研究这个那个,弄得自己头昏脑涨。你看,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识分子。”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用手抱住膝,我望着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后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又说:

“人有两个大负担:知识,和感情。”

我蹙盾,凝思片刻。“不过,”我说,“许多人把‘负担’这两个字指物质方面,你所说的知识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准已经很高的人,有些人仅仅为了温饱,就够烦恼了。衣食住行会成为比知识和感情更重的负担。”

“你错了,忆湄。”他摇头。“温饱是一件很容易满足的事情。最初的人类,茹毛饮血,一样满足了温饱的问题,几片树叶,一张皮裘,可以解决衣的问题,几枚果实,一些生肉,就可填饱肚子。至于现在的洋房汽车,华丽的服饰,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调,都是知识和思想的产物。假若没有知识和思想,我们也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

“那又有什么好呢?”我说。

“又有什么不好呢?”他说,“人人都如此,你会觉得你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你只要能猎到野兽,填饱肚子,就别无所求,生活不是单纯得多,烦恼也少得多了吗?最起码,你不必为了考不上大学而担心!也不必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证明题而伤心大半天了!”

我笑了起来,把话题从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下子拉回到现实,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为了证不出一道三角题目而眼泪汪汪,现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对象!我獗噘嘴,笑着说:

“你在笑我了!”

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发现地说:

“怎么搞的?已经快八点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上课去!你还没有吃早餐吗?那么?快点吃!然后回到课本里去,今天,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第一节就应该补习你最头痛的三角!”

“哦,”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谈得真开心,比上课有意思多了。”我望着他蹙蹙眉头,“你知道吗?中枬,我想你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为什么?”

“你看,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中,你会要把我关进书本里去!你过分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个不重感情的人!”

“是吗?”他微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关于这一点,你最好晚一点再下结论——等我们认识得更深一些的时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黄花,准备离去。

“你吃过早饭了?”我问,“不一起走吗?”

“我给你十五分钟吃早餐。”他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看十五分钟的书。”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学》翻开了。

我拿着花向树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头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希望是个上古时代的人!”

他盯着我。

“可是,我们不是!对不对?”他说,“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中,随时随刻,你要和别人竞争。所以,忆湄,做个强者!不要做弱者!”

我心中评然而动,望着他,那是张诚恳的期盼的脸,一个“朋友”的脸,一位“良师”的脸!我点头,心中有些热烘烘的。

“你放心,”我低低地说,“我会考上大学!”

拿着花,我走上了楼,回到我的屋里。把书柜顶上的花瓶拿下来,取出了里面的玫瑰花,换上那束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当然,这黄花没有玫瑰艳丽,但它上面有着嘉嘉对我的友谊。倚着书桌,我坐了下来,用双手托住下巴,我陷进一阵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钟如飞而逝,徐中枬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吃了早餐吗?”他问,坐在我对面,拿出了三角课本,准备讲书。

“是——的。”我轻声说,“吃得很饱——很饱。”我对他微笑,懒洋洋地翻开了书本。

一个下午,我走进了皑皑的房间。

皑皑正站在窗口,支着画架,在画一张油画。由于房门敞开着,而她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我从门口走过,她和我点了点头。我呢,在迁入罗宅的一个多月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和皑皑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傲朋友,她的美丽和沉静使我“倾倒”。所以,我毫不考虑地走了进去。

皑皑的房间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样,但却比我的房间雅致得多,浅蓝色的窗帘,浅蓝色的灯罩,浅蓝色的床单,桌上还有瓶放射着淡淡的清香的蓝色花束。她垂着一肩黑发,穿着件鹅黄色的薄纱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样的飘逸如仙。我站到她身边去,望着她所画的那张画。

那是张以灰褐及红色为主的风景画,画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着几点石峰,石峰间衔着一轮落日。这画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皑皑安安静静地说:

“这是偷你屋里那张画的布局,我喜欢这画面的气氛,苍凉而雄浑。”

我恍然。这是以妈妈那张画为蓝本画的(那张画现在正挂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让我来批评的话,她这张画却有青出于蓝之势。它比妈妈画的那张“活”得多,“生动”得多,那种暮霭卷尽晴空,山色映在夕阳里的味道,比妈妈的更深刻一层。她画完了,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突然提起笔来,在暮云堆积的天边,学着妈妈的画面一样,加上两只大雁,这雁更有种画龙点睛的功用。我赞叹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

她看了我一眼,神态是冷冰冰的。“不是自己的构思,有什么稀奇?”她说。

皑皑永远是这样,她好像很难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声调和人谈话,碰她的钉子,在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了。虽然多少有些讪讪的,可是,由于了解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严重。走到桌边,我没话找话说:

“你喜欢蓝颜色的花?据说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对不对?”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喜欢蓝颜色的花,是因为蓝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欢平凡的东西!”她蹙蹙眉。“至于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并不是植物学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还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好些。但她抛下画笔,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转向了我,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停驻在我的脸上。她在研究我!我仰着头,也望着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我是个男人,我真会不顾一切地来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

“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