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比较像我母亲。”我说,“你也很像你的母亲。”
“是的,”她说,“不过我宁愿像父亲!”
“为什么?”我问,“你母亲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开去整理画具,泡画笔,收拾颜料。然后说:
“你仔细看过我父亲吗?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个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树,妈妈呢——”她歪着头,沉思片刻,“是你屋里插瓶的那种小黄花!”
我凝思着皑皑的比喻,确实有几分对,罗教授之苍劲梗直,罗太太的柔韧细弱,这一对夫妇的结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没有一个超凡的力量,在安排着人世间一切的一切?
由于我不说话,皑皑也不再说话了,她热心地整理着画笔和颜料,她是个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我无聊地倚着桌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来,是皑皑的速写簿。第一面画着的是罗教授的速写画像,浓眉、虬髯、乱发、怒目,传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园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是个男孩子,宽额、大眼、方正的下巴,坚毅的眼神,这是徐中枬。再看下去,我跳过好几页,翻开来,里面夹着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空白的纸页上有皑皑娟秀的笔迹,题着几行小字:
别揉碎了那花瓣,
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毋忘我!
我凝视着这几行字,和那朵已经压得薄薄的蓝花,深深地沉思起来。就在我拿着册子出神的时候,皑皑忽然一阵风般地卷了过来,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册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我,愤怒地喊:
“你在做什么?”
“哦,”我一惊,“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她盛气凌人地说,“难道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
她那副傲岸的神态,和毫不留情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无法控制从我内心深处向外冲的那份怒气,受辱的感觉使我语气僵硬:
“我母亲教过我许多东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爱人,和如何做人。她说:‘你如果永远对别人微笑,别人不会向你板脸。你如果待人以诚,别人不会报你以怨。只是——要认清你的对象!有一种人是没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脸,也认不出真心!’现在,我才能深切体会我母亲的话!”
她的腰挺了起来,眼光灼灼地逼视着我。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
“你有一个好母亲,嗎?她告诉了你,有一种没有心的人,是会以怨报德的,是不是?我想,我们罗家对得起你!”
我的脸蓦地绯红了,我望着她,她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我了解。这已经是最和缓的说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
“孟忆湄!别忘了你是罗家收容的孤儿!”
泪水向我眼睛里冲,掉转头,我奔向门外,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我的头发昏,那人正抱着一摞书,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忆湄,又是你,你好像总是那么急匆匆……”他顿住了,“怎么了?你?”
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泪,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挺起背脊,我勇敢地给了他一个微笑,轻声地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他凝视我的眼睛,温和的眼光一直搜寻进我的眼底,然后,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特殊的语气说:
“慢慢来,我要弄清你为什么。”
我摇摇头,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没有什么。”我说,弯下腰去收集地下的书本,他也蹲下身子来捡,书本都收集好了,我从地上拾起一样书本里飘落的东西,一件我刚刚才在一个少女屋里看到过的东西——一朵压得薄薄的蓝色小花。
“这是什么?”
“噢!皑皑的花,”他满不在乎地说,“她总喜欢把花朵随便夹在书本里,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说着,他从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地揉碎了,团在手中准备抛掉。我愣住了,喃喃地,我念着皑皑的句子:
别揉碎了那花瓣,
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毋忘我!
“噢,忆湄,你在念些什么?”他问,审视着我。“念书使你太疲倦了,是吗?忆湄,你也该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然后,我们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诚挚地望着我,“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送给你。忆湄,你不嫌我说得太坦白吗?”
我注视着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样诚恳真挚,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亲切,眼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
“哦,忆湄,”他有些惊慌地说,“我使你难过了吗?”
“不,不,中枬。”我说,继续仰望他,“你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那样——”我咽住了下面的话。
“有谁让你受委屈了吗?”他机警地问。
“不,不,没有。”
他深深地凝视我。
“快乐起来,忆湄,”他鼓励地说,“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吗?我告诉你一句话,忆湄,你并不孤独。”他对我微笑,“我有一个和你类似的身世,但我从没有让悲哀压垮过我。”
我点头,离开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内心在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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