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没有听书,你在想什么?”

“斯特拉文斯基!”我冲口而出。

“好!摊开手吧,别多说了!”

我望着他,他高举着尺,板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厉得真像个执刑官。无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闭上眼睛,微笑着说:

“打吧!老师!”

他真的打了下来,而且相当重,我一惊,张开了眼睛,我以为他不会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条红痕,我对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气。

“还要打吗?”我憋着气问。

“嗯。”

“那么,再打吧!”

他的嘴唇盖上了我的手心,他的声音从我的手心中飘出来:

“天哪,忆湄!你要另请家庭教师了!”

这天,我和中枬去看了一场晚场的电影,散场时大约只有九点多钟,我们搭公共汽车到了新生南路和平东路口,而沿着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燦,凉风轻拂,我们并肩迈着步子,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辽阔的夜空,连一丁点浮云都没有。中枬在向我说他眼光中的罗教授,他说罗教授是一个“有极凶暴的面貌,却有极温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对他,认为罗教授的面貌并不“凶暴”,我说:

“他仅仅是不喜欢梳头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干净,是一副怎样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子很高。这些,都证明他应该是个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罗教授年轻时,一定不会输给皓皓!”

“你认为——”中枬慢吞吞地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枬凝视着我问,眼光里闪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笑了,站住,打量着他说,“你是知道的,中枬,你并不是美男子。”

“他是?”他问。

“嗯,”我点头,“他是!”

中枬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枬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地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

“谁?”我问。

“皓皓。”

“唔,中枬,”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

“忆湄,”他叹息着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分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脱,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

“别傻!”我打断他。

“我不傻,”他深思地盯着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分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枬。我不认为你是对的。”

“但愿——我不对。”

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

“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地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地说。

“你确定?”

“我确定!”

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着,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地望着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地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小脑袋,怜爱地说:

“噢,一只小猫!”

“它被主人遗弃了!”中枬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奶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地颤抖着,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地“咪呜”了两声。中枬审视着它,突然说:

“天呀,忆湄!这小家伙长得像你!”

“胡说八道!”

“真的像你!尤其这对大眼睛!”

我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小猫,它也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皱皱眉头,它耸耸鼻子。中枬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不但长得相像,连表情都像!”

“呸!”我说,把小猫放回到地下,预备和中枬走开。但,那小猫瑟缩地对我爬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脚下摩擦,乞怜地低鸣着,徘徊不去。我立刻发现它有一条后腿是残废的,因此,它无法快捷地蹦跳,只能拖着那条残废的腿爬行。我低头注视着它,恻隐之心大动,而不忍遽去。叹了口气,我说:

“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假若没有人收养它和照顾它,它一定活不了!”

弯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猫抱了起来,对中枬说,“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枬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兴趣。不过,我愿意自己照顾它,决不麻烦别人!”我怜爱地拍着那小猫的头,“一只残废的小猫,多么可怜!我从小就喜欢收养残废的小动物!”

“带它回去吧!”中枬说,“让我来帮你照顾它!看样子,它已经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