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愣了愣。“都因为这只脚,假如再这样坐在床上,我真要发疯了。”
“你——”他望着我,显得若有所思,突然说,“应该吃点滋补的东西,你爱吃什么?”
“我——我已经吃得很好了。”我说,“在这儿的生活,比起我以前,真是天堂了。”
“你曾经过得很苦吗?”
“是的,有一阵,在妈妈生病的时候。”
他的嘴闭紧了,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脸上上上下下地逡巡着。然后,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盖在我的手上,那是只大而有力的手!一股暖流从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他的眼光逐渐转变,变得那样温柔,那样细腻,像他对罗太太发病时的眼光,温柔得让人心碎。除了温柔以外,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使我的心脏痉挛而脉搏增速,那是种恻然的、怜惜的、宠爱的光芒。他对我慢慢地摇了摇他那巨大的头颅,用充满感情的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了一句:
“哦,忆湄。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你将远离一切苦难!”
说完,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于是,刹那间,我发现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我的面颊紧倚在他的胸膛上。那是多宽阔的胸怀!他一定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我清楚地听到那心脏敲着胸腔的沉重的响声!他满是胡须的下巴贴着我的鬓边,硬硬的像个刷子般的胡须刺痛了我。但,那是种舒适的疼痛,温暖而亲切。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背脊,嘴上模糊地喊着:
“小忆湄!可怜的忆湄。”
随着他的低唤,我猛然觉得心境空灵,而疲倦欲睡。这是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仿佛一个在深山中迷途许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一个被寒冷冻僵了的人突然找寻到一盆火。只感到四肢松懈,满怀温情,像置身在温暖浪潮中,那么舒适而安慰。
我闭上了眼睛,本能地攀附在罗教授的身上,我不想离开他,他给我一个强大的保护的感觉,正如他所说的:
“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你将远离一切的苦难!”
我知道这不是空言,而是真正的许诺!我被保护着,我被宠爱着,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更快乐的人吗?
房门猛地被推开了,我不情愿地张开了眼睛,是徐中枬!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我的早餐!近来,他喜欢抢彩屏的工作,帮我送东西,帮我做许多小事。他一边跨进门来,一边兴高采烈地叫着:
“该醒了吧!懒丫头!太阳快晒到你的枕头上了……”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唇边冻结,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面部绷紧,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间从他脸上消失,我也看到那托盘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触而发出叮当的声音。但,我仍然浑身倦意弥漫,不想从那温暖的大胸怀中抬起头来,我听到我自己懒洋洋的招呼声:
“嗨!中枬!”
托盘重重地落在床头柜上,牛奶杯子在盘中跳了一下,跳出托盘而跌碎在地上,在玻璃杯破碎声中,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也看到比牛奶的颜色更白的中枬的面色。我一惊,忽然间醒了过来,迅速地离开了罗教授,我坐正身子,惶然地喊:“中枬!”
他站在那儿,恶狠狠地凝视着我,如果眼光能够吃人的话,他一定已经把我吃进肚子里去了。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对燃烧而愤怒的眼睛!他使我震慑住了,我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怎样能告诉他,罗教授所给我的感觉?不是爱情!不是男女间的感情!是超乎了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就像我宠爱小波,嘉嘉宠爱她的花……罗教授宠爱我!是纯正、自然,而深刻的一种感情!我能体会,我能接受,而我无法解释!
“忆湄,”中枬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像两个钢锉子磨出来的那样坚硬生涩,“你这个三心二意、无情无义的东西!”我听到他的牙齿磨出了声响,我看到他嘴角边的肌肉抽搐抖动……而我错愕着无法出声。
他走近了我,把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还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握紧了我,几乎将我的肩胛骨握碎,他猛烈地摇撼我,摇得我头脑昏沉,神智不清,他嘴里沙哑地,胡乱地嚷着:
“但愿我能杀死你,弄碎你,把你烧成灰,磨成粉!你这个善变的、无情的、可恶的东西!你没有人心吗?你……”
“停住!中枬!”罗教授猛地大吼一声。
中枬真的停住了。我喘了口气,拂了拂散乱的头发,这才能看清中枬和罗教授。我看到罗教授的大手掌压在中枬的手腕上,以权威性的眼光盯着中枬,脸上带着种凛凛然的神情。而中枬双手握着拳,眼睛狂怒地瞪视着罗教授,那对充血的眼睛看起来是可怕的,一瞬间,我竟恐惧他会对罗教授挥去一拳。但,他显然也在用尽全力去克制他自己,喉晚上的大喉结上上下下地蠕动着,好半天,他才从齿缝里迸出了几句话:
“罗教授,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人性的,现在才发现你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
说完,他举起手来,用力一甩,思脱了罗教授的掌握。回过头来,他再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说:
“忆湄,我总算认清了你!”
转过头,他大踏步地向门外冲去,望着他从门口消失,我觉得心中猝然一痛,不禁翻身下床,想追向门口,嘴里大喊着:
“不要!中枬!”
我的脚尚未复元,接触地面的一阵痛楚,使我跪倒在地下,我狂叫着:
“中枬!中枬!中枬!”
房门“砰”然一声巨响,中枬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棉被里,痛哭了起来。我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于不知道罗教授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到我哭停了,而抬起头来,房间已剩下我一个人。地板上,片片黄花的花瓣,被窗口吹进的秋风斜扫着,我睡袍的下摆正浸在洒了一地的牛奶中。仰起头来,我看到墙上那张全家福,母亲正俯视着我。喃喃地,我问:
“妈妈,你给我安排了怎样的一份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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