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说“失去自己”还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不止于“失去自己”,而是骤然之间,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忆湄,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变成了谜。我是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而中枬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而他仔细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
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屋子里散放着懒洋洋的暖气。中枬和我面对面地坐着,中间是炉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微锁着,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许久,他沉思地说:
“但愿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迷惑地说,“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名叫孟忆湄,今年将近十九岁。”
他摇头。
“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是你,忆湄,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他用手支着额,苦苦思索。“忆湄,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
“很模糊我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身体很坏,常年累月地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
“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
“我看不像。”他摇摇头,“忆湄,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
“不过是假设而已,”他说,深深地望着我。“我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
“你说说看!”
他握紧了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罗教授是你的父亲!”
我惊跳。叫着说:
“胡说八道!”
“别激动,”他说,“冷静地想想,你会发现我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过,你母亲个性很强,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如果没有一份特殊的关系,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这是第一点。罗太太对你,显然有些敌意,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份,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不只对你,还有你母亲,这是第二点。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罗教授显然也欣赏你,以父子之情,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没有缘由地阻扰和反对,为什么?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第三点……”
“别说了!”我打断他,“照你这样分析,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于我那个父亲,只是名义上的,是吗?换言之,我是个私生子,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
“或者,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中枬插嘴说。
我沉默了,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性,带着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我咬着嘴唇,连打了两个寒噤,只因为这“假设”的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地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站起身来,我在室内无意识地兜了一圈,然后停在中枬面前,大声地说:
“无稽之谈!我告诉你,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在编小说了!”
中枬凝视了我几秒钟,说:
“有时,你很能面对现实,有时,你又喜欢逃避现实!”
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就加以逃避或拒绝。我勉强地说:
“可是,中枬,你并没有证据,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错,”中枬说,“这只是猜测。不过,我想,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证据……”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罗教授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往书房里那些大橱的抽屉里塞,那里面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东西?罗教授和罗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说如果你是罗教授的女儿的话——那么,今天罗太太的到书房去,是不是也想找出这些东西而加以毁灭,凑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来,同时窥探你的动机……”
“中枬,”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再说下去,你会说罗太太是在装疯,而目的是想谋杀我了!”
中枬紧紧地盯着我。
“无此可能吗?”他问。
我悚然而惊。
“中枬,”我叫,“你别吓我!”
中枬站起身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把我揽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贴在我的鬓边,温和而恳挚地说:
“听我说,忆湄,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觉,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罗太太确实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在你来之前,她也常发病,所以她的神经病不会是伪装。可是,自从你来之后,她似乎越来越怪,今天居然会疯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过,她既然神经不正常,你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所以,忆湄,听我讲几句,尽量地避开罗太太,同时,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锁门。你是从不记得锁门睡觉的,记得那天你和罗太太谈菟丝花和劲草的深夜,我在门外偷听的事吗?老实说,那夜我就是听到罗太太的脚步声向你的房间走,我不放心,跟踪而去的。我一直有种恐惧……”
我寒颤了,说:
“噢,中枬,你别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中枬放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我也坐回到他的对面,低头注视着炉火,一块新燃着的炭有了烟,我细心地用火钳拨了出来,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烟雾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凉飕飕的,像有个小虫子在爬,说不出来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下意识地在炭灰上划着字,一面低低地说: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这儿。我投奔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
“是吗?”中枬的语气有些特别。我抬起眼睛来,他正在注视着一张照片,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把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说,“你应该来,忆湄,否则,我如何能认识你?”
“你——喜欢这张照片?”我问,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里升腾。
“不错,”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为我又收藏了一张皑皑的照片?别去管它,我只是喜欢这小娃娃的表情,皱皱的小鼻子像个猫头鹰。”他站起身,拍拍我的手背。“好了,忆湄,你也该睡了,记住要关好房门。”
他走向房门口,打开房门,跨了出去,又回头问了我一句:
“忆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满十九岁了,是不是?”
“是的,怎么?”